許知遠：無知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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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法國歷史學家ALAIN BESANCON曾說過的，蘇聯的極權主義的成功，就在於西方對它的缺乏理解。

一直到蘇聯崩潰前，西方都拒絕試圖真的理解這個體制。左派知識分子無休止的讚揚它創造了歷史的另一種可能，而政客們把它放在「EVIL EMPIRE」的冷戰框架中。他們無法瞭解這個體制的特性與內在脆弱性—它從不是另一個傳統意義的帝國，也從不像人們誤以為的那樣強大。

類似的故事正在重演。中國的崛起被賦予了種種豔羨與恐懼，但人們仍迴避理解它。在受它影響尤深的台灣與香港，人們先是無比的讚歎—中國的巨大金錢與權力令人陶醉，然後又莫名的驚恐與憤怒—「中國因素」意味著逼近的野蠻。

在這混合的情緒中，人們拒絕理解真相。不管是剛剛過去的「太陽花」，還是即將開始的「占領中環」，發起者與參與者似乎都對北京政權與它代表的整套價值觀與行為方式，毫無瞭解，也缺乏基本的好奇心。

在台北與香港的書店裡，關於中國的嚴肅書籍寥寥可數，獵奇性占據絕對的主宰。

而在與兩地的朋友的交往中，他們或許對中國異常憂慮，卻沒興趣多加瞭解。當我這個中國作家與他們在街邊排檔喝酒、大談台灣與香港的困境時，他們竟沒興趣多問一句—你對中國的未來怎麼看？即使他們列舉出劉曉波、許志永、艾未未這樣的名字，也似乎更是姿態性的—中國真是黑暗。

台灣的反服貿浪潮、香港的蝗蟲論，都是一種脆弱的防衛心理—當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中國的複雜性時，就陷入了一種自我安慰式的反抗。這些行為與其說是對抗了北京政權，不如說是在自己空間裡的意淫。

這也是常年道德遲鈍、智力懶惰的結果。台灣的民主革命者針對的是國民黨，絲毫不知共產黨與國民黨的區別，極權主義與威權主義從不是一回事—後者給予社會自主空間，前者侵蝕一切。香港人則忘記了目前的自由不是自己奮爭而來，而是中英角逐的副產品。而昔日北京政權對於台灣與香港的寬容乃至取悅態度，不是它原本的意願，只是實力暫落下風時的權宜。

這樣的情況在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不斷重演。當它弱小時，它高呼統一戰線、牽制國民黨，而一旦得勢，統一戰線的昔日成員則陷入地獄。當它因階級鬥爭傷痕累累，它求助於香港與台灣的資本家，懇請他們幫助中國的發展，但一旦中國崛起成為事實，這些資本家就成了甕中之鱉，要乖乖服從黨的意志。

在分析蘇聯的極權主義時，ALAIN BESANCON被它高度的投機主義與內在脆弱性所驚呆。他發現了西方社會的一連串誤讀，他們先是採取綏靖主義，然後又被蘇聯的國家實力嚇倒。極權主義不是傳統帝國主義，它註定要不斷擴張，它也是高度彈性的，習慣於前後矛盾，也從沒有必須遵循的準則與底線。它是一條變形蟲。

比起蘇聯，共產黨中國似乎更為靈活，也更有迷惑性。這也需要對它的更深入的理解，瞭解它內在的矛盾性，它的阿基里斯之腱。更要理解倘若你摧毀這個體制，不是與它的權力中心達成虛假的協定（它隨時可能被撕毀），而是去鼓勵、促成它內部反對聲音的崛起。極權主義仰賴於一元的聲音與權力，任何能持續的異端都是對它最致命的挑戰。

倘若台灣與香港真的意識到自己的命運的危險性，它們就必須開始認真的理解極權體制的本性。

（作者為北京作家）

【2014/04/3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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