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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时代以来,公共知识分子(以下或简称公知)成为高频度热词,在新浪微博之上,围绕各种意识形态话题和热点事件,最常规的争论往往发生在公知与五毛(对官方网评员或者维护官方立场的网友的一种贬称)之间,双方缠斗多年,表演精彩。
不过,针对公知的质疑并不仅仅来自于五毛阵营,一些同属自由化阵营的人士,同样也对公知颇有不满,而诸多批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批评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这让公知及其支持者大惑不解,也使得当下中国的意识形态争论呈现复杂化的态势。
其实,这一争议并不始于微博时代,在公共知识分子这一标签或符号出现于大陆意识形态版图的一开始,争议也就随之出现了。
2004年,《南方人物周刊》推出“公共知识分子50人”榜单,可视为公共知识分子概念流行之开端。《南方人物周刊》此举,不出意料地引起了当局的警惕,如《解放日报》随即就发表署名吉方平的文章,称“提出公共知识分子的概念,其实质是离间知识分子与党的关系和人民大众的关系”。
另一个方向的质疑也随即,如任不寐就以“规则的重建——简评公共知识分子事件”、“我们时代的精神高度——关于‘公共知识分子’致信王怡(转载)”等为题,发表了一系列看法。
在任不寐看来,“50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就是不断降低公共低线的历史。中国知识分子整体上丧失了对最重大的公共事物发言的能力”,从而,“‘公共知识分子评选’是中国历史上耻辱的一天,我由衷地为这一天感到羞愧。我难以想像一个‘公共知识分子’怎样能够在公共领域已经破碎、文化英雄系于监狱、学术作品东拼西凑、写作语言避重就轻的情况下,走上领奖台。”
官方的警惕与民间的质疑,指向的其实是同一个现象所反映出来的两面性:
一是有别于体制的自由化属性:在前30年的传统极权体制下,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被体制彻底垄断和管束,社会空间被彻底取消,也就没有任何公共领域的想像空间,公共知识分子云云,也就无从附丽。随着有限市场化和对外开放的引入,民众获得了一定的经济和文化的消费自主,催生了诸如市场化媒体、网络平台等相对脱离官方直接控制的空间,一些有别于官方正统意识形态的文化、社会乃至政治性表达逐步涌现,其中的活跃表达人士,就成为了《南方人物周刊》等市场化媒体眼中的公共知识分子。
一是屈从于体制的有限性:也必须看到,所谓公共知识分子所栖身的空间又是极其有限的。有限市场化和对外开放并未改变极权体制本身。体制依旧以党的领导和维持事业体制等方式,直接掌控着教育、科研、文化、媒体等领域,即使是消费自由所带来的市场化媒体和网络平台,也同样不出这样的掌控,如推出公共知识分子概念的《南方人物周刊》,本身即属于党报集团。也因此,在这样的空间之下的公共言论,必然是有限的,无论是自我审查还是被审查,都必然会出现任不寐所言的对“最重大的公共事物”的回避。
也因此,对于公共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就有三种可能的评价:
一是较为乐观的看法,来自围绕市场化媒体和网络平台而逐步浮现的自由化群体,在这个群体看来,随着市场化和对外开放的进一步深入,社会空间的自主性将渐次增强,与此同时,体制的控制也将渐次松弛,在这一过程中,通过将新兴社会阶层的诉求汇聚起来并促使体制作出回应,媒体和公共知识分子将扮演核心关键的角色。
换句话说,即使回避了“最重大的公共事物”,一个渐进可持续的进程也依旧可以展开,并最终带来想像中的转型。应该说,在20世纪的头一个10年的特定时代氛围下,这一乐观看法得到了相当强劲的支持,也赢得了相当多的期待,并通过微博这一新兴平台得到了一次爆炸性的扩张。以致有朋友戏称,如果只看微博的话,在公知们的带领下,中国已经无数次地走进了新时代了。
二是体制的警惕,“公共知识分子”所标榜的公共性或者独立性,挑战了党领导一切的正统意识形态,并可能进一步削弱体制的权威,侵蚀体制对社会的全面控制,故必须加以警惕、防范乃至打压,此后十年的各种作为,即由此而来。
三是来自任不寐等人士的质疑,在他们看来,所谓的公共知识分子则是可疑的,在官方依旧掌握着学术、文化、媒体界的情况下,能够为公众所接触到的发言大多回避了“最重大的公共事物”,也因此,那些没有在榜单上的人如刘晓波、张祖桦、陈子明、余杰、余世村……等人,或许才是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
如也入选50名公共知识分子的王怡,就尝试列出《“影响中国公共知识分子”的另外50人》,来对此加以回应。更为重要的是,如果回避了“最重大的公共事物”,没有对体制的根本质疑,所谓的转型是可能的吗?
距离2004年公共知识分子概念的提出已经有十年了,不得不说,上述第一种乐观看法并没有获得现实进程的印证。在有限市场化和对外开放的同时,体制也没闲着,由于体制依旧保留了几乎原封不动的资源攫取能力和社会控制手段,体制也就占有了有限市场化和对外开放的大部分成果,这一优势进一步强化了体制对社会的控制,而不是相反。
体制进一步强化对各领域的控制带来了多重的后果,首先,体制强化而不是削弱了对意识形态等领域的控制,尤其是体制本身的一致性,无论是充满公知色彩的谌洪果,还是充满异议反对意识的张雪忠,都成为了体制的排异对象。
其次,这种强化控制,反向刺激了对体制具有根本质疑的异议反对思潮,要求重新正视“最重大的公共事物”,并将之看作是转型之必需。至少从话语的层面,“激进派的力量得到了加强”(于建嵘语);
最后,曾经受到新兴社会阶层和体制自由化力量支持的渐进改良图景,则越来越陷入到了上述双面夹击之中。但凡对微博兴起以来的话语论争比较了解的人士,都不难看出公知现象呈现出某种盛极而衰,将之仅仅归咎于五毛的攻击乃至官方的打压,其实是相对片面的。而将之归结为所谓口炮党的引狼入室、主动配合甚至是当局设局,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不难看出,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或意识形态领域,也因此被分为了三个部分,一是体制所直接控制的部分,不妨称之为党知,一是附着于极权下有限市场化空间的部分,也就是所谓公知,而另一部分,则是被体制所压制排斥,以某种地下方式呈现的部分,不妨称之为异知(异议知识分子)。
这当然是一个相对连续的光谱,个体知识分子或许具有跨界的双重光谱,但是,这一区分应该能够大体反映市场新极权体制下的意识形态现状,也是既维持极权体制又包容市场化的自然演化逻辑。
在笔者看来,这一逻辑指向的,依旧是体制不断强化控制的未来,而其结果,还将进一步刺激异议反对思潮的上升,原本盛极一时的公知现象,也因此将受到更加严峻的考验,从曾经风光的左右逢源(既被体制相对容忍,又被民间热情追捧)变为左右为难(既被体制持续打压,又被民间倍加质疑),只是这一逻辑的自然产物而已。
2014/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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