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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20日星期五
远方的四年
出狱一年了。朋友常问起那四年的生活。恍若隔世。其实,此世亦然。
那是一个夏日早晨。三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家门。市公安局的车送我陪妻子去医院产检。目送她去上班。
回到小区,楼前有警车和很多神秘的陌生人。楼梯口,接到“聚众扰乱公共秩序”的刑事传唤通知。数十人进屋搜查。
已经失去自由三个月了。4月12日应邀赴香港参加孙志刚案十周年研讨会,在登机口被拦截。从此文保总队的人24小时守在楼道里,出门买菜都不行。
3月31日,袁冬他们到西单呼吁官员财产公示。一个正常国家公民有言论自由。可这是中国。他们被捕了。
4月赵常青、丁家喜、孙含会等相继被捕。两天前宋泽失踪了。我把未写完的《自由中国》发给笑蜀,做好入狱准备。
该来的总会来的。聚众扰乱公共秩序只是借口。
专制者真正在意的是新公民运动。“公民”徽章、头像,“自由、公义、爱”的核心价值,同一天20多个城市打条幅呼吁官员财产公示,出现了政治反对派雏形。
5月以后有过三次“谈话”。小汤山附近农庄,自称北京市公安局主要负责人。争论理念,劝我“认错”。意思很明确,投降就回家,不投降十年以上,不止一个罪名。
考虑到家人。我说可以停下工作,什么都不做。如果个别事情确实有错,可以认,我也常常反省。
错,怎么认?那得接受媒体采访。知道了,电视认罪,这是要我放弃使命。
这么多年,那么多人和我一起努力,突然转头说,我错了?这是人格问题。我珍视自由,热爱生活,但在毁灭人格和身陷囹圄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既然无路可退,该来的就来吧。
车一直开到北京市特警总队。第四次谈判。办公室坐下,前面谈话的两个人来了。谈谈?还是走法律程序?
你们都已经动手了,还有什么好谈的?僵持两三个小时。特警冲进来,驾上车,蒙上眼睛。
下车。听到飞机声,还以为又是一看,2009年夏天去过。
这里是大兴。三看的监舍准备好了。前一天专门组建的。屋里12个人,除了我剩下的都是涉嫌盗窃。第三看守所关押的四百多人绝大部分因盗窃,在公交车上偷手机。
我的代号716。这一天,2013年7月16日。
所有人不得叫我名字。头板说,去年这里关押周滨同案也是叫代号。
广播里传来叫声,716,716!我就当没听见。两天以后,改叫许 志 永了。
几乎每天长时间提讯。关于新公民运动,公民聚餐,教育平权,呼吁官员财产公示。我谈理念,不避讳自己的行动。
涉及别人一个字不说。我回答,“不方便讲”。或者告诉书记员就记“沉默”。
教育平权“228”请愿,传单卡片是我去复印店印的。他们反复问复印店在哪。我知道他们不太可能把复印店怎样,最多恐吓一下。
我不愿无辜的人受到骚扰和惊吓。不谈有关别人的信息是原则。我拒绝回答。铁椅子上,从早到晚,僵持六天。他们只好放弃。
问,王功权给了公盟多少钱。我回答,不方便讲。他都讲了你还有啥不能说的?我一个字也不讲。
一个字也不讲。我的话绝不可以成为任何人被定罪的证言。
这也是一点法律常识。他把现金给我,只有我俩知道。这事实不等于法律上的事实。法律事实需要至少两个人证言相互印证。一个人说了也白说,不成为法律上的证据。
想到各种酷刑。当生命也可以放下,也就无所谓了。
庆方出现在铁窗前,彼此会心地笑了。记忆中,是他在燕园讲座上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的样子。北大法学院博士生他98级,我99级,我的学长。
他和胡育两位律师几乎每个星期都来看我。沟通信息,对于政治案辩护非常非常重要。我着号服带手铐的演讲视频,他们也传出去了。预审为此气急败坏。
后来党国提升了无赖的高度,政治犯很难有这样的机会。王全璋三年不准律师会见。他们说,这是依法。可世界上还有几个国家有这样的恶法?
政治辩护,律师发声非常重要。无论当事人准备坐牢,还是妥协换取自由,外界广泛关注都是有价值的。至少,人在里面更安全。只在专制的法庭里面说,跟没说差不多。
即使要妥协,是当事人的妥协,不是家属和律师的妥协。家属和律师能做的,就是发声,讲故事,讲一个理想主义者怎样追求民主自由,怎样坚守理想,服务社会。
律师每次会见对外表达,那几乎是外界唯一的信息源。专制者最怕良心的力量传播。如果律师面临太大压力,可以讲给家属,家属再讲给网友和媒体。
李蔚在隔壁,有时一声问候。提审时通道里偶尔能看见201的家喜,宁静沉思。放风有时听到“呼吁官员财产公示”的呐喊,那应该是张宝成马新立他们。9月,知道功权也进来了。一天在通道里相遇。举起镣铐的双手,彼此抱拳。
我告诉庆方,转告其他各位,能出去的就尽量出去,不需要那么多朋友坐牢。
看守所里最开心的一天,是步话机里传来宋泽取保的消息。后来从别的狱友得知,他出去时一头长发,看守所的监规从不合作。
11月初,最灰暗的时刻。
这天开始问《人民的国家》,美好中国的宪法构想。
2011年秋,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之际,众多宪法学者每两周讨论一次,持续五个月的研究成果。中国向何处去?宪法共识,中华民族太需要了。
律师不能会见了。这是对一个法律人暗示颠覆罪名。监舍原来的一些照顾,比如晚上不值班,取消了。
开始夜审。晚上快睡着时,提审。一直到天亮。也许接下来,很多天不能睡觉,酷刑的一种。我说如果明天还这样,我将彻底不合作。
第二个夜晚,一句话不说,僵持到天亮。
这是个周末。回到监舍,躺在铺板上,电视的声音巨大。
疲惫,满世界的灰暗。开始一个罪名,五年以下,现在两个罪名,十年以上。生活,事业,根本的区别。
人生有很多苦。监狱,从来不是意外。2004年买房时,目的很明确,出狱时,有一个地方住。可是十年,当它成为现实,那么漫长啊。无限的痛苦和伤感。
突然灵感闪现,一个声音说,快乐体验。2009年,第一看守所,也曾有过豁然光明的时刻。
那些创造历史的时刻。
快乐体验生命的所有。我爬起来,用小砂石在208的墙上写下“快乐体验”。
没有纸和笔——这大概是针对我的规矩,也写了不少字了。7月31日写下:“为自由、公义、爱,为众生幸福,为你的荣耀,主,我要在这世间活出你的样子。”
12月15日写下“漫漫自由路”。那天,曼德拉去世了。
一直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个力量在引领我,驱使我。他总会在生命最灰暗的时刻闪现光明。他创造这世界。他是万物、生命、进化、人类、文明,一切终极的因。
第三个夜晚来了。气势汹汹。
刚出监舍就大叫“蹲下”,我一笑了之。嫌犯出门蹲下抱头是看守所的规矩。我从不合作。
提讯室里刚坐下,一个三十多岁的新面孔破口大骂。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人渣,畜生,败类……几乎所有侮辱的词都用尽了吧。一边走来走去,挥舞双臂,跺脚,用烟头猛砸,张牙舞爪,凶神恶煞,好像马上要冲过来撕吃了我。
我双手铐在铁椅子上,安静地坐着。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吧,停了。安静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表演完了么?
是真诚关心。这是谁,做了什么,为了谁?那些词怎么能,一个稍有点良心的中国人怎么能把那些词用在他身上?如果不是精神失常,除了表演还能怎么解释?
遥远的遥远的高处,看蔚蓝色星球之上,一个小小木偶摇来晃去声嘶力竭,挺可怜的。所以关心一下。
他一下子崩溃了。连说,唉,真对不起,我确实在表演,唉,这个活我真干不好!怎么安排我干这个活!
完全不顾旁边的同事,和幕后的眼睛了。后来我们聊了一会,他人民大学毕业的。他连连表示歉意,说不该骂我,自己真失败。
如果我有任何恐惧,或者被侮辱感,对方就赢了。什么办法有效,他们就会用什么办法对付你。于我,殴打只会提升灵性。在山东临沂,在青年宾馆黑监狱门口,野蛮暴力没有使我屈服。辱骂也没用。
后极权社会,意识形态丧失了。没有阶级仇恨。打人,只是一个饭碗,扮演一个角色。
历史长河中,我们各自扮演自己的角色。当超越尘世,在远方看地上的自己和世界,看人世间各自命定的角色,还有谁是可怕的呢?唯有慈悲。
准酷刑就这么结束了。
12月15日电视播出曼德拉去世的消息。想起Beyond《光辉岁月》。一个民族的救赎,需要多少人承担代价。无数先辈抛头颅洒热血。我们是后来者。很幸运了。
2014年到了。灯光明亮的监舍,大通铺上各自入梦。耳畔响起那些遥远的钟声。童年的原野,春风拂过麦浪。纽海文的绿地,十字架指向蓝天白云。未名湖南岸,世纪跨年夜的呐喊。悠远的钟声,漫过时光之河青春岁月。
准备庭审。
如果讲法律,我们当然无罪。推动反户籍隔离教育平权,呼吁官员财产公示,只是公共表达,是宪法规定的言论自由。没有堵路,没有拦车,没有破坏社会秩序,没有任何社会危害性。
控方的证人都是警察或保安,且无一出庭作证。没有任何一个普通市民是受害者。
党不讲法律,连程序也全然不顾。围绕并案与分案、证人出庭,律师激烈抗争。
新公民案显然是一个案件。我们都认同公民身份,认同“自由、公义、爱”的核心价值,共同推动教育平权和官员财产公示。指控我们的行为一样,用的是同一套案卷材料,没有任何道理分开审理。
唯一的解释是当局为缩小案件影响力,以无赖的非法的手段强行分案。
要求证人出庭作证。这在任何一个正常国家,再合理不过。但法官完全拒绝。
完全不讲程序,庭审已经没有任何正义的可能。
对这种完全走过场的所谓“审判”,我们只能以不合作表达抗议。我和律师商定,以彻底的沉默应对。
1月22日开庭。法院附近路口拉上了警戒线。那天很多朋友来到现场,还有很多朋友失去自由。谢谢你们!
张庆方和杨金柱两位律师简单说明必须沉默的理由,然后不再说话。无论法官怎么问,我们三个都保持沉默。
审判长叫嚷休庭。劝我说话。我懒得理会。
别的法官检察官都会私下说一句对不起,没办法,表达一下良心还在。只有他对我充满敌意。专制体制中这样的人也很少了。
再开庭,还是沉默。无论法官、检察官说什么问什么,一概不理。审判长气急败坏,宣布再次休庭,威胁我和两位律师。
基本程序正义被践踏,我们又怎能配合?
接下来的庭审没意思了。检察官提出一个个“证据”,法官问被告人,有无异议?无人理睬。问律师有无异议,沉默。
他们都是一伙的,自己表演去吧。一度我打起了瞌睡。
下午四点,终于结束了。我的最后陈词时间,审判长数次打断。最后被迫停止。
法庭上说什么不重要了,《为自由、公义、爱——法庭陈词》已经传播出去。
开庭那天她来了。女儿出生才九天。我跪下了。其实,我们这些信天命的人无所谓代价。代价是亲人承担的。一审四天后宣判。四年刑期不在意料之外。可是对于一个正在怀孕的妻子来说,还是太漫长了。
我们在上诉期最后一天提起上诉。不为改变结果,只为拉长战线,让更多人知道公民运动。
重大事实不清,程序严重违法,但专制的法庭不是说理的地方。二审北京高院还是不开庭“审理”。他们害怕开庭。
宣判那天,我大声宣告:“荒诞判决阻挡不了人类文明进步潮流,共产专制的阴霾必将散去,自由、公义、爱的阳光必将普照中华!” 一边被法警架出法庭。
哪里都有欢乐。看守所最后度过一段悠闲的日子。打双升有了根本进步,知道记牌了。一轮下来输的喝凉水。一个十多岁就进少管所的年轻人,答应我出去开一家麻辣烫,我答应帮他。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4月27日,早饭后年轻的看守向我道别。他家在丰台,也是被拆迁受害者,咨询过我法律问题。
第一站是天河监狱。旧称“南大楼”,中转站,以变态的严管著称,外地户籍犯人从这里被遣送到户籍地服刑。
听说过很多“南大楼”的故事,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好印象。
监狱开始异常严酷,然后普通管理,最后三个月到出监队宽松管理。人不断有幸福感。同样的内容,顺序倒过来,人会受不了。
天河是监狱的起点,地狱的角色。新来的犯人,什么都没有。一个抽屉都没有。没有任何私人空间。不能看书,不能午睡。每天看电视学习前,监区长大喊“低头,抬头,低头,抬头……”。
我必须抗争,为人权,也为自己以后的空间。
第一天因为在楼道里穿拖鞋,队长阻止,我说不服从。他大叫你敢写下来吗?拿纸来,我写上,不服从管理,签上名字。
这里有一个小图书室,是给留守的北京籍犯人看的。我去拿了一本书。队长要我送回去,我拒绝。他大喊班长,给他夺过来!我说谁要过来打架?班长是个瘦削的年轻人,北京地税局的,受贿罪,他很为难。书也就继续看了。
其实我知道,我抗争的力量,源自千千万万良心公民的关注。那是我的幸运,亦是民族的希望。和很多前辈相比,我是幸运的。
常常守望窗前。阳光下金色的苦菜花,闪闪不语的星星。布谷鸟彻夜呼唤,幸福,还有童年。
一个月的抗争结束了。5月30日,通知我收拾东西。调到哪个监狱,副监区长说他也不知道。我们聊过监狱中的特权。他说,我可能会被送到燕城。通常犯人会到二监再过渡两个月,然后分到各监狱。我希望尽快稳定下来。
警车上了高速公路。两旁麦田微黄。这是我童年最喜欢的季节。白色的蘑菇,勤劳的蚂蚁,慌张的野兔一掠而过。那些遥远的时光。
车一直开到一座高墙电网的院子。看到“柳林监狱”,心说,我的龙场驿!
五百年后,我也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远离尘世。
柳林监狱分七个监区,每个监区一百左右犯人,20多个警官。
我在的监区,指导员(一把手,后来改称监区长)人不错。他曾私下跟我说,人都是有良心的。在我们警官心中,犯人分三类,第一类是你,原因就不说了。第二类是职务犯,社会大环境就这样。第三类是普通刑事犯。
几天后,他说,图书室准备好了。我们到监狱图书馆搬来了两百多本书。《诗经》、《论语》、《传习录》等传统文化经典,还有《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等世界名著。
我最珍视的,唯一收藏三年的,是一本《联邦党人文集》。
16人住一间。抢劫、杀人、盗窃、贩毒、受贿等各种罪名的混住一起。一个小社会。本来心里狭隘的人多,聚在一起,生活环境恶劣,恶性循环。监狱里没有镜子。不准任何玻璃、竹签等可能伤人的东西存在,怕自伤自残。
起初一个月柳林的劳动是除草、翻地。把路两边的野草除掉,然后把土翻一遍又一遍。跟野草过不去,是监狱的变态之一,绝不允许任何自由生长的东西。
然后到大车间编椅子,给椅子架缠上塑料线。我不要积分减刑,劳动是象征性的,打扫点卫生,偶尔也编一个。
一个乐观的人,在哪里都是工作,那里也都有空间。我的工作是思考、写作。
一开始给我的规定是,一半时间学习一半时间劳动。我扫完地,在车间一个角落读书、思考。
学习期两个月过去了,指导员和监区长(二把手,后来改称教导员)把我叫出来,说,监狱规定,车间里不能看书。
我说,看书是底线。如果不让看书,我将彻底不合作,你们就把我送集训队好了。
集训队是监狱中的监狱,开始一天24小时被铁链子拴到床上。送集训队通常有一个仪式,开大会,厉声宣布违纪,警察高高架起胳膊,把头按到最低,匆匆押上车。文革批斗的架势。对于很多人来说,那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无所谓,正好闭关修行。
指导员只好说,那就一次只能带一本书。几个月后在车间里看书时被督查发现了。监区长说,长点眼色。我说,我看书是公开的,绝不回避任何人。
窗外,黄昏。远处高铁飞驰而过。它连起了城市和生活。
巨大的白鸟翩然落入柳林。北方海岸就在不远处。很多年前遥远的大西北,听一个姐姐讲她的故事,冬天北方海岸的阴云寒风。1989年夏,流浪少年第一次来看大海,阴郁天空下,几艘大船,几只海鸥。一直陪她到深夜,头枕一本地图册,海风中睡着了。那是塘沽的海岸,就在不远处。
柳林待了不到5个月。深秋的10月22日,全体转监到垦华监狱。
垦华距柳林大约十公里。这一带有好几个监狱。这个叫茶淀的地方是北京在天津的一块飞地,据说周恩来选定这片荒野,用来关押国民党战犯。
垦华。名字就像我的故乡,民权。
垦华是新建的,不大,大概能容纳一千多人,实际关押六七百人。十个人住一间。绿化不如柳林。柳林有沙果林、枣树林、玉米地,到处是多年生的柳树。垦华道路两旁两排小树。空地上是大片的三叶草。
伙食最大的问题是单调。
单看一个星期的食谱,还不错,早晚咸菜馒头,中午炒菜,周一白菜,周二茄子,周三土豆片……每周有两顿菜里有点肉,两顿米饭。但是一年到头就这一二十种菜,别的从来见不到。
每月可以填写订单采买,猪头肉、咸鸭蛋、水果等,但种类一年到头就那些。水果从来只有两种,苹果和橘子。其他无数种水果几年都没见过。能背着队长在地里拔一棵葱或萝卜,是莫大的奢侈。
所以一个桃子、一个香蕉可以作为劳动竞赛奖励。这群见过世面的人。
若夏日傍晚,与好友两三人,大排档几碟小菜,几瓶啤酒,该是多么奢侈的幸福啊。
这里没有生活。只剩诗,和远方了。
快乐的时光是捡石子的时候。这个豆腐渣工程,到处是建筑垃圾,所以到楼下草地上捡石子成了经常的劳动。
三叶草里有丰富的生活。潮虫安静等待,小灰蜘蛛拼命奔跑,螳螂举起砍刀。还有蚂蚁们忙碌着。
这是它们的家园。它们从不知道高墙电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它们是自由的。
我们的空间比蚂蚁们大很多,却深感失去自由的痛苦。
人类呢?没有翅膀可以飞翔,没有腮鳍可以游泳,在这尘埃般的星球上生生灭灭。曾经像这些蚂蚁一样,没有觉得是痛苦。习惯的,恒常的,再深重的,也都不是苦。
自由、痛苦、幸福,世间的一切,都因比较而生。所以上天创造地狱般的尘世。
完美世界,快乐体验,是生命的意义。我的龙场驿。
有整块的时间思考。真正安静的思考。在外面,即使关了手机,心,仍然放不下。可是这里,想也没用,外面的责任免除了,可以真正静下心来。
连续几天思考狭义相对论,连续几天思考时间是什么。我要知道这世界的真相,时间、空间、能量、质量、物质、生命、人类……。
其实准确说是感悟,安静等待,上天的启示。所有的灵光闪念都来自神,人类所有的知识都来自那终极的精神家园。
文明进步,是在更高处认识自然,认识自己,认识神。
三百年来,认识自然,科学,迈出一大步,另一只脚,认知神,宗教,仍停在原地。
人是仰望星空的动物。总会追问生命的前生和来世,关心生命的意义,总在渴慕灵魂的皈依。
而过去的道路陈旧了。这是新文明时代。
我是幸运的。接收到那么多新知识。知道了世界的真相。知道了生命的意义。小心写出来,保存好。感恩上天,这神圣的使命。
我还有很多时间,思念。想你的时候,凝望窗外海棠花开,荒野绿意,又一个春天。想你时我走在队列里。仰望天空北飞的鸭群,它们要去远方筑巢。想你的时候,我轻轻摘下一片四叶草,想送你作生日礼物。想把生命中最好的,都给你。想你的时候,嘈杂车间一个小小角落,我在关心人类命运。这命定的修行之地,你总是一次次打扰到我,给我生活、幸福和盼望。
室友田树东做了腰间盘手术。他帮朋友讨债,抢劫罪,13年。曾和赵连海,结石宝宝的父亲,住一个监舍。
我和赖怀超、吴敏,还有几位,每天用担架抬着田去车间,下班抬回来。他俩都是职务犯。吴敏本科南京大学物理系,我常常找他探讨物理问题。
这个监区大约40%职务犯,有过六个正局级,高智商,可以一起探讨哲学。每个月会有新人,也会有人离开。有人离开时,所有人都会感到一点阳光。
最后半年我们监舍八个人,一个博士,两个硕士,三个本科。几位职务犯,一个杀人犯,一个抢劫犯。其中老李住我下铺,国企总经理,贪污受贿20年,已经9年了,还剩9年,只减了两年,新政策来了,职务犯减刑停了,他患上了带状疱疹。
田树东在车间里躺在担架上。有一天教导员看见了,大叫,起来!我忍了再忍。有一天他让四个犯人高抬胳膊折磨一个精神病人,我也是忍了再忍。因为有重要的工作还没完成。
2016年6月,一场大暴雨之后,夜晚通道里呕吐声此起彼伏。我也肚子疼,属于轻微的。我粗略统计,40人上吐下泻,发烧,有肚子疼等症状的达到80%。整个监狱,估计超过四百人集体食物中毒。我们排除了各种可能,结论是很可能饮用水出了问题。几天后大会上,副监狱长说到此次事故,轻描淡写,要大家注意个人卫生。这里才是真正的敢怒不敢言。
这命定的修行之地。常常想,人性是什么?想起了看守所的那场争论。
室友们激烈争论可不可以偷医院。他们主要在地铁里偷手机,一个黄金周大概会有五到八万元的收入。有的主要偷商场。还有的偷医院里的病人。
两个认同。其中“头板”说,小偷?就是个行当,自古就有。“不管白猫黑猫,弄到钱就是好猫”。他十多岁混北京,三十年过去了,在北京买了房结了婚。一部饱含血泪的个人奋斗史。还有后来成为头板的八零后,说,偷什么不是偷?
四个人觉得说不清,不支持也不反对。
四个人坚决反对。其中就有小安阳。他21岁,9岁被骗跟着老大混上海。无数次被老大血腥殴打。说起来至今心有余悸。这是第四次栽了,前面两次都是判了一年。他们被判刑大都一年以内,因为能抓住的证据通常就是一部手机或几百块钱。
他说,怎么能偷病人的钱?打死我也不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每个人的行为都有价值观支撑。“这社会就这样”是很多犯罪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那场争论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常常想,什么是恶?
人的精神世界,生活着丰富的物种,思想、主义。它们争相诱惑、支配“我”。“我”常常在各种诱惑间挣扎。
抢劫、盗窃、强奸,那一刻一个物种超越了正常人的理性,支配了那个“我”。或者,他们欠缺正常人的理性。人本自我。某种价值观支配下成为自私、贪婪。
人性本善。不会为恶的目的做事。作恶,是受某个物种支配。坏人,其实是病人。所以文明的刑罚,不是以牙还牙,而是为救赎。新文明没有仇恨,无论历史多么悲伤。
人都是有良心的。所以我总是那么乐观。相信人性。相信良心的力量。即使黎明之前,我们的灵魂深处依然阳光明媚。我们被恩典的力量无比强大,改造国民性,创造历史。
2017年春节。这里的最后一个新年。每逢佳节。监舍里挂上气球、彩带,淡淡忧郁中度过欢乐的节日。七天假,三天半教育、升旗等,剩下的可以打牌、下棋、看电视。大家最关心的,是伙食改善,每天两顿炒菜,有肉,初一和初五,两顿饺子。
漫长的时间被节日分割开来。冬天和春天好过。元旦,春节,清明节,五一,端午节,一个一个的盼望。夏天最难过,很长时间没有节日,酷热,烦躁。每年夏季三个月的主题是“平安度夏”。
外面繁华世界,有时落叶飘在头上才想起秋天。而这里,窄小的窗口,透过粗大的窗棱,你能清晰看见,时光的河流,缓缓流过。海棠花开了,结果了,叶落了,下雪了。海棠花开了。
想起1987年元旦,煤油灯下书声朗朗,窗外大雪簌簌落下。少年在日记本上写下一生的梦想。三十年了。
这漫长的路。通往自由的中国,美好的中国。
我成了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不是理念有变。只是之前一直对人抱有幻想,不是相信谁,是自己被生活诱惑,不想肩负起这古老的民族。看了三年新闻联播之后,一个声音说,别再逃避了,你的天命。
在哪里都是工作。在哪里都是修行。忙碌了三年,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手写20多万字,抄两遍。直到临出狱两个月才完成使命。长长舒了一口气。
把《联邦党人文集》再认真研读一遍,交回图书室。又读了《圣经》、《古兰经》和一些佛教、道教著作。思考公民运动,政治文明转型,我的美好中国。
塞北,江南,昆仑,东海。五千年日出东方。辽阔的美丽的沧桑的土地。我是你的孩子,中国,苦难忧患属于我,光荣骄傲属于我。
诚实公道善良的民族,托起新文明。完美世界,荣耀昊天。自由、公义、爱,美好中国。自由,公义,爱,美好中国。
2017年7月15日零点整,监区长热情地叫醒我,快走快走,回家。我说,笔记本呢?之前交给他们审查。到门口再说。我还是上当了,出了大门,要我的九个笔记本,不给,连个收条也不打。僵持近两小时,算了。很多朋友在等我,有的越过重重障碍到了监狱附近。谢谢你们!
我回来了,中国。
公民 许志永20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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