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谢亚龙案中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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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本刊记者 张蕾

日期：2012-05-11

谢亚龙的妻子回忆他曾这么说：“现在的中国足球像是一辆载重车，而且是走在下坡的路上。几乎所有人都是在往下推，我们想要刹车，可根本就刹不住”

2005年2月22日，谢亚龙在北京上任中国足协副主席第一天便病倒在体育医院输液（图/安灵均）

2006年3月10日，来自英国的爱福克斯公司经中国足球协会批准，正式成为2006中超联赛新的冠名赞助商，谢亚龙(中)与爱福克斯主席Johan Schotte(左)和南勇(右)出席冠名仪式（图/安灵均）

2007年7月10日，辽宁沈阳，“好运北京”国际女子足球邀请赛，中国女足战胜墨西哥队，中国足协副主席谢亚龙（左）、中国女足主教练多曼斯基（中）、中国足协副主席杨一民（右）与队员庆祝胜利



　　丹东小城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记者。4月24日，全国各地记者簇拥在中级人民法院门口，无聊到要拍大合影。他们在凄风冷雨中等待了12个半小时。路过的家长指着他们教训孩子：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这样，当体育记者。

　　这是一场漫长的庭审。中院里，中国足协前专职副主席、足球运动管理中心前主任谢亚龙涉嫌受贿一案正在庭审中。他被诉涉嫌受贿1727800元，其中绝大部分为他自己供述。但就在庭审当日，他翻供，并称自己遭受刑讯逼供。法庭表示已将其提供的线索“记录在案”，但没有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也没有中止审理。在谢亚龙做完最终陈述之后，一审行毕所有程序。

　　走出法庭的金晓光律师情绪激动，“终于可以说话了”。他转述的谢亚龙的话像一根针，捅得记者和舆论高高蹦起。次日，辽宁省公安厅“中国足球假、赌、黑”专案组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表示，“根本不存在谢亚龙所说的刑讯逼供问题，谢亚龙及其代理律师金晓光是在混淆视听，没有任何事实依据”。

　　金的老母亲在家里听说儿子代理此案，休克了。她说，“孩子们呀，你们不懂……跟谁做对不要跟政府和党做对。贪官，你们说他好，他要是没有问题为什么抓他不抓别人？”

　　

“70%是假案”

　　2011年7月，金晓光第一次会见自己的当事人谢亚龙，此时距离其“被控制”已经超过十个月。

　　金晓光初见谢时，谢问：你看过《红楼梦》没有？

　　金答：我是学理工科的，没看过。

　　谢：《红楼梦》里有两个人物，甄士隐、贾雨村，我的案子就跟那个（一样）……

　　在与律师的数次会面中，谢亚龙多次讲到自己的处境。

　　“我们会见他的时候他说，假案，70%是假的。他跟专案组、看守所、检察院的人都在说，他的口供不真实，是在刑讯逼供下，尤其是威胁他爱人的生命健康和他儿子前途。他为了不让家人受连累，为了保命。”谢亚龙的另一位代理律师陈刚说。

　　在谢亚龙当庭说出刑讯逼供后，新华社采访专案组成员，后者“向记者出示了2010年9月16日下午14时10分，谢亚龙入辽宁省看守所时的体检报告。报告上，‘检查情况及结论’一栏注有谢亚龙体检时的体温、血压、脉搏等数据，并写着‘神志清，查体合作，心肺正常。腹平坦，无压痛。全身无感染及外伤，四肢自如，神经系统正常。同意收押。’等字样，并有谢亚龙本人签名”。

　　而陈刚则说：“一个人进去的时候，头发黑黑的，现在一夜白头。而且谢亚龙跟我们说的细节，他被折磨得连下体的阴毛都全白了。他说着就哭了，‘人生的羞辱啊。’脱光了，坐在那里，浇凉水……要不是想着家里，要活下来，那连生的欲望都不见得有。”

　　法庭上，公诉方问谢亚龙：你当初为什么承认这些犯罪事实？他回答说，为了“活下来”。

　　在此前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谢亚龙也提到鲁能、亚泰等俱乐部给他送钱的事，公诉方也问他为什么向记者承认如今反悔，他当庭表示：“这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我编出来的假话。当时因为我还没有见到律师，不能说真话。”

　　“不这样说就是‘找死’。”谢的律师复述说。

　　新华社的报道中，公诉人询问谢亚龙，为何不向检察机关诉说被刑讯逼供，他回答说：我以为检察官也会打我，那时候就没有说这些。

　　当庭，谢亚龙交代了他认为刑讯逼供的3个人的姓名、时间、地点和逼供方式，辩方也申请了对谢的左耳进行伤情鉴定。

　　“法庭只是说‘记录在案’，也没有正面答复，比如说我们庭后给谢亚龙做鉴定，多少日给答复。唉。”陈刚说。

　　

“3万块钱买一个冠军的话，我一个足协主席就太不值钱了”

　　对谢亚龙的12项指控中，涉及5家俱乐部、4家公司和3个人，包括关照俱乐部、接受俱乐部感谢、为个人谋取国家队教练位置、为体育用品公司为体育部门供应装备提供便利等多项利益，合计受贿金额1727800元。

　　全部被控金额中，谢亚龙承认“收受”的仅有福特宝公司07、08年两次年终奖共计6万，上海联城俱乐部总经理朱骏给他的消费卡16000余元，耐克公司市场总监李彤为其儿子留学而给的2万美金，英派斯集团的张爱国在10年当中，每年春节前会给他1万块钱，以及原国家队主教练朱广沪为谢妻生病而给他的5万元。后3项“收受”中，谢亚龙都说是“礼尚往来”，跟对方关系好，会回赠价值相当的礼品。

　　谢及其辩护律师认为，其他各项指控存在事实不清、证据不够确凿充分的问题。比如指控谢接受亚泰董事长刘玉明上供的3万元银行卡，“在比赛裁判和场地安排等方面给予该俱乐部关照。最终，该俱乐部获得2007年度中超足球联赛冠军”。

　　“申思他们做一场球800万，指控谢亚龙的一个事实说帮助亚泰获得冠军，就3万块钱，你说这个可能吗？而且这个卡都没落实。哪个银行的卡，钱还在不在？谢亚龙一直想还给刘玉明但他老出差后来就弄丢了，这个钱都没动。哪个银行他也不知道。……而且刘玉明的口供也说了，一开始给他现金，谢亚龙打死也不要。后来他又办了张卡，塞到他文件里。后来谢发现了还要退他。”谢的律师说，基于谢给人的印象是“书生意气，心高气傲，不合群”，他力求在办事时给人留有余地，几次想还钱给刘玉明但时机都不合适，直到把卡弄丢，他也没动卡上的钱。

　　辩方认为，开卡记录应有据可查，核对谢的说法是否属实，并且谢如何安排偏袒俱乐部的，都应出具相关证据。

　　“谢亚龙就说，我一个足协主席太不值钱了，3万块钱就买一个冠军的话。”谢的律师转述说。

　　陈刚不止一次听谢亚龙自陈廉洁。一次是有人送谢一颗大钻石，价值15万元人民币，但他没要；原来女足的教练马良行，得了女足亚洲杯的冠军，奖牌非要给他，感谢他的严格要求和对工作的支持。他说还了好几次；“大连实德曾经给他8万还是10万，他退了。检察院一开始不相信，就去大连落实，确实落实了，人家就是还了。”

　　“他表达的意思就是很多人非常认他的人品。……他还是比较理想化，比较书生意气的，不愿意跟人同流合污，想按照自己做人的原则去行事。”

　　

“一世为官九世为牛”

　　在庭审后的媒体报道中，谢亚龙的“与妻书”流传甚广。

　　“我要像佛陀一样做人修行，把握此机缘，可以再造自我，升华境界；人生至此唯一之际，以时间争取空间，故决心活两辈，故天天锻炼不辍，故身体日渐改善，望妻以存此念。你我来日方长。孔子曰仁，孟子曰义，唯有意境，来有人至，我为国为家忠义已尽。唯余爱心仁慈，报答国家、一家人，虽死无憾。我不能在妻最需要的时候，在身旁照顾，实在痛心疾首，期望妻照顾自己，以自己的毅力、智慧坚持让身体康复，你在这个家就在，我就有万难之中，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能够承担一切不可忍者。我从小立志，为国为民，做好事，做大事，历经各种职位、岗位，尽心尽职，或有建树。我以命起誓，我没有做假球。”

　　而实际上，这段文字并非来自他写给妻子的信件，而是按了手印交予律师保管的“谢亚龙自述”。据谢自称，他在看守所内已书写一两万字，是给儿子的，为了让儿子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按规定，这些文字目前不能向外传递。

　　“自述”中头尾位两条并未收入“与妻书”。头条大意为，我不会自杀，如遭不测，则定为他杀，请家人为我伸冤。末条为“此案为假案，真凶与人合谋的陷害之举让祸首元凶逃脱法律制裁”。

　　谢的两位代理律师目前都对他的安全问题颇为担心，他们也不希望问题扩大化，“就事论事”，“依法处理谢的案子”，并跟法院提请确保其人身安全。

　　在数次会见中，谢亚龙总爱念叨的一句话让陈刚印象深刻，却也有点不明就里。

　　谢说：“一世为官九世为牛。”

　　2005年2月，谢亚龙刚刚上任中国足协，接受电视采访时意气风发。

　　记者：一旦下定决心来这的话，是需要一定的勇气和胆量。您有没有过咬牙坚持、最后拍板的这样一个过程？

　　谢：没有。

　　记者：一下子就决定接受组织的任命？

　　谢：沧海横流啊。

　　记者：后面一句我替您补上：方显英雄本色。

　　谢：无论作为一个男儿，无论一个党教育培养那么多年的人，我年龄不是很大（的时候），就被组织上使用起来了，所以组织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

　　在就任足协之前，谢曾挂职陕西省安康市市委副书记。据谢妻回忆，“在 2003年年底时，谢亚龙曾向陕西省委组织部递交过申请，希望在结束挂职锻炼后能留下来。他曾跟我说，老百姓生活得很苦，他不想再回体育界，而是希望留下来为老百姓做点事情。如果真留下来，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事情了。”

　　甫上任的谢亚龙说，2008年奥运会是最大的机遇。而正是奥运战略让他一败涂地。在2008年8月的述职报告“万言书”中，他说：“3年半时间，我干得很苦，忍辱负重，忍人所不能忍者。但是，我没有完成任务，我诚恳地请求党组批评我、教育我、处分我。”“虽然这样的结果不是我一个人的原因，但党组既然用了我，我就该给组织上分忧，我就该站出来承担责任。如果由一个人的下课，而换取全局的主动，这个决心应该下！”

　　谢妻回忆他曾这么说：“现在的中国足球像是一辆载重车，而且是走在下坡的路上。几乎所有人都是在往下推，我们想要刹车，可根本就刹不住。”

　　2007年，中国男足亚洲杯小组赛未出线，谢亚龙吟起吉鸿昌的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难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如今，在陕西体工队队友记忆里，谢亚龙连队友们去田里“偷瓜”这种事都不屑于“同流合污”、大声指责“你们怎能这么干？”，在4月底的鸭绿江畔的东北边陲小城法庭上，被公诉方定性：“在潜规则中麻木堕落，在大环境下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