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9·15”

bridged

反思“9·15”
本文来源于 财新《新世纪》 2012年第38期 出版日期 2012年09月24日 | 评论（375）
　　 中日因钓鱼岛引发的争端在持续，积淀民间的暴力情绪也未消解。如何避免再发酵？


财新《新世纪》 记者 贺信 赵何娟 见习记者 王箐丰

　　开颅手术后的第三天，50岁的李先生终于醒来。李先生是西安市一位私家车主，2012年9月15日，他与妻子、儿子以及儿子的女友驾驶自家的丰田车，从郊县返回西安市区，在环城西路遭遇一群打砸日系车辆的人员。
　　李先生下车劝阻，他说：“我也是中国人，我也是保钓人士。”——话音未落，一把U型锁重重砸在他的头上。
　　当晚，李先生被送到西安市中心医院抢救——他的头骨部分粉碎，有一些头骨碎片进入脑内。手术后，李先生在ICU（重症护理病房）观察了三天，苏醒后才转到普通病房。医生估计，李先生语言功能以及右手、右腿的活动会受影响，很可能落下残疾。
　　李先生的遭遇并非孤立事件。2012年9月以来，由日本实施钓鱼岛国有化引发的中日两国危机逐渐升级，中国民间反日情绪不断高涨，最终在9月15日这天到达顶点。从成都到上海，从北京到广州，大批中国民众走上街头，“抵制日货”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在“9·15”当天的抗议活动中，多个城市均发生不同程度的“打、砸、抢、烧”暴力事件，诸多日系车辆被砸，车主被打；一些日资商场被抢，日系车4S店被烧。
　　位于湘江之畔的湖南长沙，市中心的平和堂百货商店是该市惟一一家日资控股的商场。9月15日，一些袭击者冲进商场，大肆抢劫。目击者事后向财新记者回忆称，领头的一边慷慨激昂喊着反日口号，一边把商品塞进提前准备好的麻袋；有的人还是蒙面进去的。
　　黄海之滨的山东青岛，由日资企业永旺集团经营的JUSCO商场黄岛分店亦在9月15日被砸抢，整个商场的玻璃幕墙几乎全被打碎，桌椅板凳从路边看过去一览无余。
　　“9·15”暴力事件引起全世界舆论关注，触发中国国内的理性反思，“爱国”旗号下的违法暴力行为受到谴责。各地警方也在事发后拘捕了一些违法人员，并加强了对反日游行的秩序维护。
　　9月18日，是中日关系最为敏感的日子之一，各地政府均加强了针对抗议游行的安保工作，示威民众也相对保持理性，反日暴力行为终被控制。
　　目前，中日之间由于钓鱼岛问题引发的争端仍在持续，积淀民间的暴力情绪也未消解。如何避免未来再发酵，仍是一大难题。
有组织的暴力
　　位于青岛的日资企业JUSCO在事发前三天就收到过来自当地官方的预警。JUSCO由日本永旺集团经营，这家零售企业在北京被翻译成“吉之岛”，在山东被称为“佳世客”。JUSCO在青岛设有多家分店，其中位于经济技术开发区的黄岛店，是当地最气派的商场，平日里人流如织。
　　“我们一方面申请当地公安加派人手保护，另一方面提出内部预案，一旦事态失控，即关闭商店，组织人员撤离。”事发两天后，公司日方总经理折口史明向财新记者回忆了事件过程，当地公安向黄岛店派出了200名警察和保安，仍未能阻止事态进一步发展。
　　9月15日9时左右，示威者在黄岛区政府门口集合。黄岛店距离区政府步行仅十几分钟路程，最初游行的约500人，队伍抵达这里时已超过2000人。随着时间推移，游行队伍不断扩大。10时左右，游行队伍扩大到3500人左右，部分人冲入店内。折口史明称，带头的人非常野蛮，他们突破警戒线，拿着准备好的砖头、铁棒砸碎玻璃。在持续4个半小时的行凶过程中，当地警方几乎无所作为。
　　和青岛JUSCO类似，湖南长沙的平和堂商场至迟在9月13日即听到风声。据知情人士透露，政府承诺当日会安排警力维护秩序，商场并未意料到最后结果如此糟糕。“9·15”当天，位于市中心五一广场的平和堂商场没有通知业主把商品撤架，只是向他们发出了停业通知。谁也没想到，一些暴徒会冲进已经关门的商场大肆洗劫。财新记者事后在现场看到，整个平和堂的一层店铺被全部摧毁，一片狼藉；高级香水被打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
　　商场内目击者告诉财新记者，那些暴徒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游行市民，他们有工具，轻而易举就把大门砸开；他们对线路也有规划，领头的几个人有分工；目击者甚至听到他们打电话对外联络。长沙市刑警大队一位警员表示，“9·15”前一天收到上级指令，要求尽量保持克制，所以现场警察不敢出手。另一位参加维稳工作的司法机关工作人员则向财新记者透露，反日游行是民间自发，官方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到了执行层面，不支持还好做，不反对就很难做了。”
　　折口史明告诉财新记者，当天他看到有三四十人带头冲进JUSCO黄岛店。“当时我们的人员已经撤离，只留下了10名员工驻守办公室，根本阻止不了他们。这些人冲进商场，破坏货架和设备，包括电梯；抢夺的商品重点是家用电器、金银首饰，包括食品。”折口史明说。
　　折口史明已经在青岛生活了四年，之前他在深圳JUSCO工作，经历过2005年发生的反日游行。那年因时任日本首相的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成千上万中国人走上街头。
　　“2005年中国人民为了伸张爱国情绪，进行了游行示威，那时候也有玻璃被打砸，但没有人进入店铺内行凶抢劫。”折口史明说，“这次他们的口号仍然是爱国，可是行动上是有计划地进入店铺进行破坏。比如他们进行破坏的工具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我怀疑他们不是一般的市民。”
损失几何
　　黄岛店面积5.3万平方米，其中除JUSCO自营外，还有专门店和联营店90家。现在所有门面都已经停业，损失初步估算达人民币2亿元。
　　折口史明说，包括店长在内，黄岛店550名员工都是中国人。现在店铺闭店，受到影响的其实是中国人。员工们也感到懊恼和不解，同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对他们努力工作的企业进行打砸？折口史明告诉财新记者,对于日本对钓鱼岛的态度，公司里的中国员工也有意见，可是国家之间的关系不应该影响到工作上，“破坏不是爱国行为”。
　　在黄岛区，损失不止于零售行业。一家日产尼桑4S店位于近郊，9月15日遭到砸抢。财新记者9月17日抵达这里时，地上散落着反光镜这样的汽车零部件。空气中残留着轮胎燃烧的气味。一阵风吹过，玻璃残渣从窗户上掉落。停放在隔壁加油站内的汽车，不同程度地受到打砸。最糟糕的是几个街区外的广汽本田和广汽丰田的4S店。钢架结构的展厅，骨架燃烧溶化，二层整体坍塌下来。场区遗留数十部汽车残骸，不少汽车先被掀翻，继而被点燃。一名被烧的4S店的员工在新浪微博以时间顺序发布图片，介绍了整个过程。9月15日恰逢青岛国际车展第二天，上午11时左右，几个不速之客造访会场，他们手举标语：“不用日货，难道会死吗？”
　　在此之前，现场公司领队已经接到电话称：说反日势态失控，要求紧急赶回总部开会。16时许，青岛这家4S店留在车展现场的员工收到通知说，公司遭到“打、砸、抢、烧”，所有员工立刻撤展。后来发布图片的这名员工拍摄到尚在燃烧的汽车。连公司员工宿舍、办公室也未能幸免，保险箱亦被撬开洗劫一空。
　　在黄岛区，共有四家4S店受到冲击，在汽车销售商中引起震荡。一位在北京工作的销售人士告诉财新记者，以零部件产地为标准，大多数合资公司生产的日系车，国产化率都在八成以上。受到这次反日暴力事件影响，本田、日产、丰田等日系车经销商纷纷取消近期宣传推广活动，“很难估计市场什么时候能够回暖，现在不确定性太多。”该销售人员说。
有限缓和
　　“9·15”的暴力事件被舆论高度关注之后，中国各地政府加强了有关反日情绪的维稳。
　　9月18日，在北京，更多的武警出现在涉日重要目标周围；在上海，日本领事馆所在地，武警、公安组成人墙，截流抗议人群，实施分段放行。
　　在长沙，五一广场上循环播放的广播呼吁： “不要义和团式的爱国。”官方将法官和新近入校的军校学生也征调到现场维持秩序。一位法官告诉财新记者，法院要求法官们统一穿着制服，“我估计法院希望上级领导能够注意到来自法院的人。”
　　9月19日凌晨，青岛警方发布微博称，正在对一些涉嫌“打砸抢烧”的违法犯罪人员进行处理，六人因涉嫌抢劫罪、涉嫌寻衅滋事罪、放火罪被刑事拘留。此后，青岛警方公布了举报电话，敦促相关涉案人员投案自首。
　　在诸多努力下，反日抗议中的暴力情绪逐渐趋缓。截至财新记者发稿，各地反日游行示威中未再有新的大规模暴力事件发生。
　　对于目前的局势，日资企业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四个月前，青岛市商务局对外发布消息称，作为重点引进项目，日资企业“711”将在今年内落地青岛。9月19日，一位“711”员工告诉财新记者，进军青岛事宜不会推迟，反日游行不会对原定计划造成影响。
　　折口史明则告诉财新记者，1998年JUSCO落户青岛，是当时青岛市委主要领导访问日本，会见时任日本永旺集团会长冈田卓也，并邀请日方到青岛投资帮助青岛零售业实现现代化。
　　折口史明称，到中国后，他们积极在当地大学比如青岛大学、青岛海洋大学设立奖学金，“我听说这次青岛海洋大学也参加了示威。不过，奖学金还是要坚持下去，不会取消。”
　　此次受到冲击的另一家日资企业青岛三美电机有限公司，则未确定复工时间。该工厂门口张贴告示称，原定于9月19日上班的职工，除了参与善后的人员，一律在家休息。在9月末前，工人工资照发；从10月7日到上班（时间未定）之前，按原定工资的八成支付报酬。
　　山东省商务厅官方网站显示，日本三美电机项目是青岛市2009年重大招商出访活动中签约的重点项目，也是2010年该市最大的外资日资项目。这家企业主要为游戏机提供代工产品。“9·15”当天，反日游行示威者进入厂区纵火焚烧。一个生产游戏手柄的车间受损严重，一处大楼墙面被熏成黑色。
　　到了9月18日，反日游行在平静中进行。青岛市黄岛区，当地警方安排人员驻守在重要机构四周。他们接到的要求还包括制止路人拍照。如果发现手机里面保存“9·15”暴力事件的视频和图像资料，还要强制被查者删除。
　　据财新记者了解，自从1989年第一家日本企业进驻黄岛区以来，日本一直是青岛市重要的外资来源国。一位当地官员表示：“黄岛是经济技术开发区，外资企业众多，投资环境对招商引资尤其重要，地方官员真心不希望发生这样的冲突。”另有知情人士透露称，主管经济事务的官员在事发当晚就私下约见日方朋友。地方政府希望靠过去多年的情感基础，修复和日方投资者的关系。■
　　本刊记者王和岩、王婧，见习记者周群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