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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2月21日，北京迎来入冬后最冷的一天，最高气温只有零下7度。上午11时，8名上访者走过北京市亮马河畔一条幽静的小路，一路走一路问。路的一侧是已经冰冻的亮马河，另一侧则是包括联合国大楼在内的国外驻华机构驻地。
徘徊在周围的马家驹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来意，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上访户。于是，在马家驹的指点下，8个人继续往小路的尽头走去。那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京办事处。
此前，马家驹因为前往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京办事处"告洋状"已经被拘留过两次。12月21日这一次，马家驹仅仅是想通过在开发署门前徘徊引起警卫注意，被登记身份证号码。如此，他家乡的官员就会知道他依然在告洋状，从而继续关注他的"冤情"。北京的冬天实在太冷，马家驹并不希望自己在冬天被拘留，他计划自己下次被拘留的时间应该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京办事处大门前，确认这8人为上访者后，值班室里的卫兵拿起了电话。5分钟后，一辆警车开来，其中一些访民似乎因为惊吓而迅速离开，而另一些访民则被带入警车，载至附近的派出所。
在大陆官方文件中，前往联合国等国际组织和外国驻华使领馆上访的行为，被称为"告洋状"。大陆许多地方司法机关陆续出台规定，将"告洋状"列为非法行为予以打击。就在8名访民前往开发署驻京办的同一天，大陆媒体报道称，山西省太原市政法委正在部署"依法处置信访活动中违法犯罪行为"工作，"告洋状"被列为重点打击对象。太原市司法部门将对到"外国驻华使领馆和驻华机构实施穿状衣、举标语、喊口号"等"违法行为"进行依法处置。
国家形象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京办事处所在的亮马河畔是连片的使馆区。联合国难民署、开发署等驻京机构以及众多国家驻华使馆均在此处。
2005年的大陆官方文件称，自当年5月开始，进京上访人员聚集在北京使馆区"告洋状"现象日趋严重。来自湖北省政府研究室的一篇文章称，2005年湖北省有37人参与"告洋状"。而辽宁省辽源市一市委副书记在一次讲话中称，2005年辽宁省共有77人"告洋状"，列全国第4位。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京办事处所在地的北京市三里屯派出所的统计是，2004年7月到2006年2月间，被记录到联合国难民署、开发署等驻华机构"告洋状"的共50余批、540余人次。
地方政府显然认为上访者"告洋状"是在给政府丢脸。辽宁省的一位官员指责称，上访者的这种行为"严重损害国格，破坏国家的对外形象，对首都北京的社会治安和稳定造成了很大压力"。而上海的一位官员则称:"有人以'告洋状'要挟国人，有丧国格、人格，被人嗤之以鼻。"
在公开的言论中，只有少数的官方说法显得宽容。2008年，河南省嵩县信访局在描述一例"告洋状"案例时称:"失子之痛、赔偿无果、反映之难，终于让这名几乎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失去理智,走向偏执，在2007年铤而走险，到北京外国驻华使领馆区'告洋状'。"
马家驹也是这些被称为"失去理智,走向偏执并且铤而走险"者中的一员。马原本是浙江的一个私营企业主，但在河北被人骗走从家乡借来的100余万元。多年来，马家驹试图通过司法途径来解决问题，但毫无结果。
2005年春节前，马家驹进京上访。他前往全国人大、最高院、国家信访局等所有能去的部门，并积攒下超过70张信访部门开具的介绍信和督办函。马家驹称，当他拿着这些信函回到河北的时候，当地有官员却对他说，凡是盖着信访部门印章的都是"擦屁股纸"。
无奈之下，马家驹想到了上访村里流传着的"告洋状"方法。此前，马家驹早就知道并且坚决抵制这种"丢脸丢到外国人那里"的办法。
2006年4月8日，告状无门的马家驹跟随着数百名前往联合国驻华机构集体上访的访民登上了公共汽车。1个多小时后，联合国驻华机构前，包括马家驹在内的访民们身穿状衣，高喊口号，并且高举着上访材料。30分钟后，警方的车队将他们拉了回去。
此后，马家驹经常去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京办事处门前"告洋状"，他对其他能够引起外国人关注的方式也不再拒绝，比如给上访村里的外国记者塞材料，尽管他从未听说有人获得过外国记者的帮助。"这就是一种心理安慰。"马家驹说。
但和众多访民一样，马家驹说自己从来不向日本媒体告状，他称这是自己表达爱国心的一种方式。马家驹也坚持不去美国大使馆上访，他选择联合国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看上去国家会比较有面子"。
访民的传说
一个对上访者来说非常诱人的传说在访民中流传着。2005年5月的一天，桑双文夫妇一路拣着可乐瓶找到了美国大使馆。桑双文曾经被判刑6年，但他称自己从未见过判决书，并且这6年的牢狱之灾给他带来了终身残疾。出狱后，拄着双拐，桑双文加入了进京上访者的行列。
桑双文夫妇在大使馆门前高声喊冤，但喊了半天，也没见着一个美国人。于是，夫妻俩商量着是不是去联合国上访试试看，却突然听见身边的访民正在兴奋地谈论着一件在美国大使馆上访的事件。访民们听说，几天前有人成功地冲入美国大使馆。后来访民所在地官员来接人，但美国人不给。直到省、市一把手亲自来接人，并承诺解决问题后，美国人才将他们交了出来。
传闻还有另一个版本：这些闯大使馆的访民其实连洋人的面也没见上，而且被拘留了。但两个版本中一致的部分是，这些人闯大使馆后，上访的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桑双文对此将信将疑，他不相信美国人会掺合他们的事情，但最令他心动的是这样做能加速问题的解决。
桑双文的爱人回忆称，传言之后，一时间大批访民纷纷涌向大使馆，"一拨拨顶了上去"，都想通过闯大使馆来解决问题。2005年，本港亦有媒体报道称，6月18至23日间，超过1000名访民涌向美国大使馆和法国大使馆请愿。访民几十人一组，分头聚往两大使馆，后均被警察带走。
3个月后，传说破灭了。那些传说中因为闯进大使馆而解决了问题的访民，又回到了上访村。这些人说，他们被带回家乡后，除了在经济方面得到一些补偿外，问题一个也没有解决。
官方似乎也在极力避免访民将"告洋状"与解决问题直接联系起来。河南省焦作市信访局称，对到外国驻华机构上访的"告洋状"人员，要依法严厉打击，公开曝光。2006年，陕西省亦有官员公开宣布，对"告洋状"的，无论什么情况，一律不受理、不解决。
同一年，江西南昌官员也在市委中心组学习社会主义荣辱观专题座谈会上称："对这样的信访案件（告洋状），我们一件都不解决。这样的人连国格、人格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热爱祖国，还谈什么对国家、对人民负责？"
联合打击
但官方表态未能阻止更多的访民涌向大使馆。前述辽源市副书记曾在2006年的一则讲话中称，相关方面曾就"告洋状"作出批示，要求各地依法治理，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继续存在和发展。一些省、市的主要领导也相继就此提出要求。
严厉的打击措施相继出台，由各省公安、检察院、法院联合执行。2006年，安徽省公、检、法联合出台《关于处理信访活动中违法行为适用法律的意见》。当时的《意见》中还尚未使用"告洋状"一词，但将外国使领馆及国际组织驻地与中共中央机关、全国人大、国务院、天安门、中南海、党和国家领导人住地等并列为"重点地区"。规定扰乱其秩序的将按《治安管理处罚法》从重处罚。
2008年奥运会之前，各省集中出台了一批法规或规则解释，"告洋状"一词开始被大量使用。2008年元月，河北省公检法联合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大对非正常进京访处置力度的意见》，指责告洋状"给首都的社会稳定以及党和国家的形象造成严重影响"，并将其列为"非正常进京上访"中"严重的违法上访行为"。
该《意见》规定，根据上访次数，普通非正常进京上访行为将被分别给予告诫、警告、拘留、劳动教养的处罚。但"告洋状"可以越过上述规定，由公安机关"直接予以拘留或劳教"。根据文件规定，检察院、法院监督、审理此类案件，一律按照该《意见》执行。
两个月后出台的《辽宁省关于依法处置非正常上访行为的意见》与河北省规定相似。这份同样由公、检、法联合发出的《意见》中，"告洋状"亦被视为"严重非正常上访行为"，"不受告诫、警告的限制，公安机关可以直接予以拘留或劳动教养"。
2008年6月28日，全国处理信访突出问题及群众性事件电视电话会议上，北京方面再次强调："决不允许出现出洋相，告洋状等有损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的人和事。"奥运期间，马家驹没去"告洋状"。"那时候都不敢去，大家都知道去了就会被劳教。"马说。
河南省焦作市公安局网站显示，2007年元月前，该市至少抓捕了20名"告洋状"者，并治安拘留15人。2007年9月，一名上海访民被行政拘留12日。警方在报告书上写道，该访民在上海欲寻找法国记者接受"采访"，并在联合国驻华机构上访。2008年12月，大连市公安局公布了3名因为"告洋状"而被拘留的案例。这是大连市公安局近年来第二次公布"告洋状"被拘留案例。
桑双文亦因为"告洋状"等原因，于2007年1月被警方带回河北老家，处以1年2个月的劳教，2008年3月25日被释放。释放14天后，桑双文被再次劳教，至今未被释放。
被期待的拘留
2006年12月，马家驹慎重考虑后，决定被拘留一次，期望通过自己被拘留而引起地方重视。
上访村里流传的说法是，访民在北京被拘留后，将会被详细记录上访事由，录入公安系统电脑，并通知地方官员。一些访民将其看作是引起地方重视的最后途径，"告洋状"被拘留又被众多访民认为是"力度最大"的上访方式。
马家驹和另外十几人再次来到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京办事处门前，举起上访材料。数分钟后，便被警察带到附近的派出所。
马家驹称，一名警察询问他们谁想被拘留，立刻便有十几人站起来要求拘留，最后，他们中的8人如愿以偿。马家驹称，一名老者在得知自己不能被拘留时愤然抗议，而一名警察则解释说，每天的拘留名额有限，年龄大的和身体不好的不拘留。
马家驹是"幸运者"之一。他在《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上写下"服从不申诉"几个字。马家驹感到的另外一个幸运之处是，传说中拘留所里优厚的条件都是真的：每顿都有两个馒头和菜汤，有电视看，还不用交住宿费。唯一让马家驹难以忍受的是，他在拘留所里必须从早上6时到晚上20时一直坐着不动。
被拘留的第5日，马家驹浙江家乡的官员来接他了。这是他上访以来第一次有官员主动找他，马觉得被拘留5天很值。家乡的官员请马家驹吃饭，还多次为他的案子与河北方面交涉。这段故事也让一些官员在当地的信访系统会议上受到表扬。
半年后，马家驹的案子有了实质性进展：法院最终对案件作出了有利于他的判决。
这段时间，马家驹回归到"正常"的上访活动中。马说，地方上正在处理案子，他不想添乱。
但最终，马家驹的案件在河北省各级法院与公安局之间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没有结论的"循环"。马不得不决定自己再被拘留一次。
进入拘留所之前，被拘留者一般会先在派出所的院子里待上一整天，直到后半夜。马家驹衣服上所有的扣子和拉锁在2007年进拘留所前已被全部拆掉，风漏得厉害，他怕太冷了扛不住，于是，他把自己被拘留的时间选择在冬天到来之前。
2008年10月31日上午10时多，马家驹一行两人到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驻京办事处门口"告洋状"。随后，警方满足了他拘留的要求，但之前在现场用来取证的照片没照好，于是，警车将他拉回到联合国开发计划署门前，马家驹下车后站在马路边上，再次举起上访材料，拍照取证，然后被拉回派出所。
只是这一次，马家驹被拘留5天，期间再也没有官员前去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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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3-2009 19:5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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