辂珏琮:中国工人抗议的吼声——广东佛山南海本田罢工

Ya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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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工人抗议的吼声——广东佛山南海本田罢工侧记

引言

几经辗转，花了一个半小时车程，我终于找到了本田罢工事件所在地，位于南海狮山镇汽配工业园区的本田汽车零部件制造有限公司。

一眼望去，巨型积木般的厂房鳞次栉比，却空旷而苍凉。除了国道上穿梭而过的货车，偌大的园区内看起来几无人烟。

远远看着工厂大门的电动伸缩门，我踩着忐忑的步子，佯装熟人似的径直走去。保安亭里走出一个大个头，凶恶地问：“你找谁啊？”我谎称是狮山镇政府武装部的干部，并且摆出一副十分傲慢的派头，才把保安的气焰稍微压了下去。我在访客登记簿上胡诌了单位、姓名之类，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走到厂房右侧一块大草坪上，正准备用手机拍摄，忽然冲过来一保安，“喂，这里不能照相！”我无奈收起手机。转到一处机器轰鸣的厂房门边，试着溜达进去，门道里传来问话：“喂，干什么的？”一个穿白色工装的工头冲我吼道。我乱指了一下：“那边有人找我。”

穿过车间，在宽阔的厂区道路上，几米外一个头戴红白色帽子、白色工服、口戴蓝口罩的年轻女工走来。女子走近，她袅袅婷婷，但眼神忧郁。“你好！我是镇政府的。想打扰你两分钟，请问你认不认识那几个发动罢工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到人事部去问吧？”她朝我身后的一栋大楼指了指。于是，我大着胆子朝那栋大楼走去。

我跨入人事部，径直走到经理桌边，礼貌地说明我的“身份”，单刀直入地向他要解雇工人的名单，他警惕地说不归他管，只拿给我看“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他指着通知书说：“那10个工人是因为违反了公司就业规则，‘鉴于有参与集体惰工、停工……，以及无正当理由不服从公司命令的行为’,‘现根据公司就业规则73条之规定予以辞退’。”我问他是否支付了补偿？ “我们发通知是按照老板的指示。至于补偿，估计他们还会研究的吧。”他可能觉得我是政府的人，可以如实相告，就坦言：“他们之所以被解雇，其实就是因为带头发动罢工。”我当然知道发出解雇令的是躲在后面的老板，而不是人事部经理。

一、小老乡叙说罢工原委

第二天，我傍晚又去了该厂，但我呆在厂区路口的一家小卖部门口，我相信能等到一二操家乡口音的工人。大约9点半，两个操着浓重湖南口音的工人过来了，我迎上前去，微笑着自我介绍后，说想问问前些日子罢工的事。看出他俩认同我的湖南口音，没有明显拒绝的意思，我就邀请他们到附近一家川菜馆吃餐便饭，他们欣然答应。

坐下后，点了酒菜，他们很开心，聊了起来。他俩都参加了罢工，都是“80后”，是通过中介找到这份工作的，干了快一年了。他们说，这个厂人员流动性是很大的，很多同时进来的人因为受不了，都走了。新来的大都是学生和偏远地方的农民工，很多来自陕西和贵州山区。如果不是这次罢工加了500元，他们两个本来也想走。

他俩猜我记者，我说是的。以前，我的确做过四年记者。我们边吃边聊，气氛完全放松了，他俩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该厂2007年投产，现有1800人左右，其中差不多1000人是各学校的实习生。厂方大量用实习生，以压低生产成本，这可以既节省劳动力费用，又“合法”地规避了《劳动合同法》。这是日本老板一箭双雕的精明算盘。老板清楚，如果不是成批工人同时辞工，就威胁不到工厂的正常运作，因为厂方随时可以招到更廉价的实习生。所以，这次工人们决定，只有大规模的集体罢工，才能给资方真正施压。

罢工的起因

外界一般知道的是5月17日开始罢工，但实际上此前的酝酿早就在悄悄进行了。罢工发起人谭国成和萧浪也是湖南老乡，才23岁。他们利用工休和业余时间，与工人们仔细商量了罢工的主张、时间以及运作方式。工友们之所以响应罢工的号召，就是因为工资太低，低得令人羞辱。如果没有实际比较，他们还不会觉得那么不公平。一是与同行们的比较，如园区附近的一家汽车外围供应商森六零部件厂的员工月薪都有2000多元，而本田作为外商独资企业，有六至七成一线生产员工的月工资只有1000元左右，并且工资增长幅度很小。二是与厂内日籍“支援者”比较，更是不堪。日本来的“支援者”吃住行全包，他们每月工资达5万元人民币，而且每月还有300多美元的补助，相当于普通中国工人两个月的工资。这还不包括令人艳羡的其它补贴和福利。算起来中日一般工人的薪金差距竟然高达50倍之多。

每每想到这些，他们就感到出奇地愤怒！他俩向我这样细数：刚进来时，工资800多块，到现在干了快一年了，上个月的工资才1000多一点。还不包食宿，上交固定的200元水电费，再扣除其他支出后，一个月省吃俭用下来，仅月余400多元。如果当时辞职的话，连买回家的车票都不够！而且他们还不得不经常倒班，时而日班、时而夜班，常常处于疲惫不堪的状态。 如果不加班，工资就只有八九百元。他俩的待遇其实就是广大珠江三角洲区农民工薪酬的缩影。也许如今只有在那些痛苦的、被边缘化的珠三角打工一族群落里，才能发现中国民间的彷徨与呐喊。在这三十年的中国社会大转型中，这些底层人已成为被牺牲掉的一部分。

富士康否认自己是血汗工厂，本田也如此。中国农民工是如此廉价！外资老板就是认为中国人多，随时可以找到更便宜的劳力。

工人们醒悟到这点后，觉得必须有所表示、有所行动。当谭国成秘密串连罢工时，大家都纷纷起而响应。与谭熟悉的小W说，谭国成比他早进公司两年，但两年来三次上调的工资加起来才48元。谭曾跟他说，每次看到工资单的时候，“心都凉了！”

罢工开始前一星期，谭、萧与几个核心工友商量后，决定在5月17日星期一就开始罢工，并通知了相关工人。那天早上晨会之后，工人们在生产线上按部就班，但谭国成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动机器，而是按下了生产线上的那个红色按钮，车间顿时蜂鸣大作。这个按钮是出现安全事故等紧急情况才能按下的，但聪明的谭国成却以此作为罢工的信号，由此发出了中国本田大罢工惊天动地的吼声。那天，约200工人在谭和萧两人的带领下，身穿白色工装，以集体散步的方式参与罢工，并不停地高呼口号：“不加工资，抗争到底！”

当天下午，总经理代表公司方面慌忙承诺：一周内给予答复。工人随即复工。

但谭、萧两人却在达成妥协，暂时复工后，于5月22日遭到了资方的报复，同时被解雇了。媒体只知道解雇了两个领导罢工的关键人物，实际上加上后来的，一共被资方炒掉了12个带头罢工的工人。

资方与政府的合谋

虽然资方应允“一周内给予答复”，但直到5月24日，工人们得到的回答却是，厂方宣布的薪资调整方案是不加薪，只提高生活补贴，员工伙食补贴由原60元/月，象征性地涨至120—155元/月。于是，工人们愤而拒绝接受厂方的这一方案，宣布继续罢工，致使广州本田汽车有限公司生产线全线停产。

在这期间，厂方为避免更多的实习生参与罢工，曾对实习生下发《实习确认函》，要求他们保证不再参与罢工，参与罢工者将被学校开除学籍。但没有一个工人签署该确认书。而且，在等待资方答复的期间，官办狮山镇总工会扮演了十分恶劣的角色。5月20日，该总工会自行组织45名工人代表，闭门与本田零部件公司开会讨论如何给出工人答复，恢复生产。小W说，工人们都不知道该工会的代表是谁，也没有人征求工人们的意见，资方和官办工会就私下安排好了所谓的谈判。而且在谈判中，工会方不在意为工人争取权益，反而声称工会只是提供劳资双方沟通的平台，仅此而已。那几天，狮山镇政府还多次委派工会出面与罢工工人谈了5次，都没有达成协议。当然，伪工会是不会为工人利益着想的。

5月27日，罢工工人发布《员工要求》，提出六点要求：加薪800元、加工龄补贴、给被辞退罢工工人复职、21日起的罢工期间资方付薪、重整工会并重选工会领导。当天下午，罢工队伍浩浩荡荡往大门方向推进，一边走，一边高喊口号：“不达要求，罢工到底！”外地的媒体也到场进行采访，但被厂方要求登记。据实地采访的新闻披露，由于狮山镇的本田中国零部件工厂发生停工，中国的4家本田整车工厂全部停产。

恼羞成怒的官方工会

罢工坚持到5月31日时，现场工人们的抗议行动始终贯穿在和平的过程中进行，但狮山镇总工会却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此前，他们采取的一系列措施都没有奏效：通知实习生所属20家学校领导派员“做学生工作”；召集学生统一“宣讲政策法规”；让罢工的员工“理性”对待薪资待遇问题，等等。同时，资方也紧密配合，鼓动那些不敢参与罢工的班组长到工人驻地动手拉人，但罢工的工友人多势众，班组长们只得铩羽而归。

31日下午，罢工现场突然冒出100多名头戴黄帽、胸佩 “狮山总工会”工卡的人员，冲上前来威胁工人们：“你们是不是要闹事？现在要么马上复工，要么马上滚蛋！”

工人们纷纷上前，据理力争，怒言相向，但回答工人们的竟是镇总工会暴徒们的拳脚，40多名罢工工人遭殴打，3名工人面流鲜血，受伤者包括一名女性。更蹊跷的是，暴力事件发生过程中，虽然有七八辆满载防暴警察的警车开来，但坐在车上身着黑色警服和头盔的防暴警察们只是从旁静观工人们挨打，没有任何制止暴力的举措，似乎他们与暴徒早有默契。最后，行凶者回到镇总工会的面包车内，而工人则追上车，要揪出打人者。

6月1日，南海本田总经理山田召集部分罢工工人代表开会，他代表本田总部出面解释和重申了“不加薪只提高补贴的薪资调整方案”。面对资方的强势回应，罢工工人当即拒绝此一方案，并当场激愤地质问工会代表如何解释昨天的打人事件，对方缄默不语。会议不欢而散。随后，近300名南海本田员工再次开始在厂区集结游行，并勇敢地走到工厂正门附近，接受各界媒体采访，包括外国媒体。罢工工人由此开始占据了主动。

谈判成功，领袖被炒

6月2日，罢工首次出现转机。经再次谈判后，资方承诺，每月给工人加薪 500元人民币，即把正式员工的月最低工薪，从1544元上调至1910元，员工整体涨薪24%。至此，南海本田罢工最终取得加薪500元的胜利，6月2日，全厂全线恢复生产。

我的这两位小老乡略感无奈地说，虽然这次罢工并没有达到所希望的全部目的，但至少抗争到现在这样的结果，也是工人们持续罢工所赢得的最好收获了。尽管当初资方虚伪地承诺不会秋后算帐，但事后带头罢工的谭国成、萧浪以及其他10名工友，均被厂方解雇。这是罢工后，资方最先的动作。

与谭国成一直保持联系的小W说，现在谭已回到老家湖南邵阳，开始上一个为期3个月的课程，学习操作挖掘机，希望在湖南找到就业机会。谭的新婚两个月的妻子，目前仍然在广东工作。

席间，说话不多的小T却说出了另一番令我印象深刻的、带有强烈“抗日”味道的爱国豪言：“不打掉本田这个日本汽车霸主在中国的威风，本田就永远会无视中国工人的存在和威力！”

事后我查阅了一些该公司的网上介绍，本田汽车零部件制造有限公司总投资9800万美元，于2007年3月正式投产，是本田在海外建立的第4家可全工序生产自动变速箱的工厂。公司每天生产变速箱2400台，一天产值为2400万元，加上其它业务，一天产值可达4000万元。若以此计算，从5月21日到罢工结束，该公司因停工造成的损失就接近3亿元。

二、当局对付工潮的两手策略

当局惯用的软硬两手——软的一手即通过官方的伪工会伙同资方一起分化、瓦解（做思想工作）诱使工潮弱化；硬的一手就是镇压，或官方指示工会、雇用黑势力实行暴力，威胁殴打工人，或直接派出武警镇压罢工示威者。

据事后，本田工人们断定，那些带黄帽的人并不是总工会的人，而是政府雇来的临时人员，冒充工会人员，镇压罢工，殴打工人；而警察在旁边居然对流血事件不管不问，证明幕后是政府操纵工会，镇压工潮。

24日，我再访狮山镇的时候，见到一名当时被殴的工人。他提起此事，仍然忿忿不平：“狮山工会成了日本人的咬人狗，警察成了日本人的看门狗，中国虽是社会主义，可比资本主义还黑！”谁都知道，中国的所谓工会是官办的。中华全国总工会虽然声称是工人阶级的群众组织，并在《工会法》中明确规定要维护工人权益，但它完全是由政府豢养，站在政府或资方一边，与工人明火执仗地对着干的官方鹰犬。中国的工会与民主制度下捍卫工人权益的工会组织截然不同，其是当局统治工人阶级的工具，难怪人们称之伪工会。

佛山有当地居民在接受我的采访时，感叹道：“狮山镇总工会，其实早被阉割掉了，上面领导不发话，下面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的。连总工会的屁股都坐到了资方立场，甚至殴打工人，这跟黑社会有什么区别！”该镇总工会的主席袁某在佛山社区网天天新论坛上也承认：“南海本田公司确实曾资助我工会68万元，但这68万元并非送给我袁某人，而是南山本田公司见我工会经费短缺，本着政企友好的态度赞助我工会的活动经费。”看来本田公司也早对“中国的事情按中国的方法办”那一套烂熟于心，于是他们才敢将带头罢工者辞退，而不予任何补偿。外资企业到了中国，敢于严惩带头维权的工人，是因为后面有中国政府撑腰，而在其母国，他们是断断不敢的。本田公司居然要求工人签署“我绝不领导、参与怠工、停工等活动”的保证书，这是公然违背宪法的；没有政府的默许，他们怎么可能漠视国家的法律？

迄今为止，中国至今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会。有无真正意义上的工会，不仅是工人有无维护自身权益的组织，也标志该社会和制度是否公正，公民是否享有维护自身的权利。在此次罢工事件中，出场的有工人、资方、地方政府，唯独没有看到真正的工会。本田工人们的几点要求中，最大的悬念是重整现有工会，而这在现有的独裁体制下，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因为，建立名副其实的工会，将成为劳工维权的凝聚体，不仅构成对资方，同时也是对现体制最大的威胁。中国政府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才会根绝真正的工会，要不遗余力地将其扼杀在萌芽中。

三、内地工潮正向全国蔓延

在中国，“罢工”等同于造反，因此这次本田的中国工人发起的有理有利有节的罢工无论如何都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现代工人运动史上新的里程碑。尤为可贵的是，这次罢工的工人绝大部分为“80后”、“90后”的年轻人，他们几乎全都受过中专以上的教育，他们的权利意识远比上一代农民工强烈。此次事件表明，一线基层劳动者权利意识的逐渐觉醒，他们不仅意识到了自身权益，而且能以实际行动抗争，与资方进行谈判。中国现代工人阶级正在形成。

我还专门采访了一位青年法律学者，他认为，当前爆发的罢工运动，表明中国劳权的变化和调整，正从“个别劳权”向“集体劳权”转变。劳工的权利意识和集体意识正在不断提高，他们已经意识到，仅靠个人的力量无法维护自己的权利，必须依靠集体。他预料今后的劳资冲突形式将主要表现为劳工的“集体行动”。

这些天，我也随机采访了该工业园区内其它公司的打工群体，问他们对本田的工潮怎么看？大多工人都表示：“中国工人的待遇太低了，我们坚决支持工人兄弟为生存权利而罢工。”有一位中年知识分子的回答更是一针见血：“中国工人的悲惨遭遇是国内外资本家串通官方联合造成的。”还有一位中年人和我一样有着“六四”情结，他的话也令人鼓舞：“中国的希望或许在于觉醒的80后和90后身上。”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中国当局继续一面倒地维护资本家的利益，忽视工人的基本权益，那么更大规模的工潮所带来的扩散效应将不可避免。目前，许多地方的国企也受此波及，继广东、江苏和江西等地后，上海台资企业统宝光电公司近日也有近 2000名员工罢工；珠海的美资电子厂伟创力集团则有逾千工人罢工。届时，汹涌而来的工潮很可能由沿海向内陆蔓延……

在中国这个畸形发展的时代，有钱不一定有尊严，但没钱一定没有尊严。现在是胡温政权必须考虑提升劳动价值，重塑劳动尊严的时候了。从这个角度上预测，本田罢工事件也可以说一个忍无可忍的警示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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