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精致的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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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的爱国

按以往的经验，反X情绪煽起来闹大以后（X可以是除俄国外任何国家），就该到降温时间了。原先搞煽动的帐号纷纷掉头维稳。

这事应该蹭热点，但作为网络老手又非常厌倦。18年前，印尼排华，一批学生去了使馆区，当天晚上，政工干部把我等班长们叫过去，传达指示：爱国情绪值得肯定，但要理性爱国。什么是理性爱国？就是专心学习，专心工作。不要上街，政府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关心大家的学习，这学期我们有哪些课他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工作，谁失业了找他都没用。重点是后一句话，爱国有条隐蔽的红线，就是网上嚷嚷可以，但绝不要当真了，玩真格的公共行动是不受欢迎的，那是僭越。我一直认为这条红线还是明说的好，并不是每个人理解力都很好，说实话，写煽动文章相对容易，每回都能把大家挑逗得不要不要的，可到了降温的时候，文章就不好写了，很累，特考验写作功力。这很好理解，你吼着吼着突然怂掉了，让大声助威的人怎么转弯？

这几天降温文章集中发布，官方民间都有。我翻了少许，不够到位，还是老一套，比如围堵肯德基，很多人觉得不舒服，就污蔑这些年轻人是无脑闹事，这不是事实。他们当然是有脑的。堵肯德基的门，拍摄就餐者，这并不是“热血上头”，他们在美国就不会这么做，因为警察会抓。他们围观拍照骚扰甚至砸玻璃，但并不会砸掉自己拍照用的iPhone，有人用的是Android手机？那也没差，芯片是高通的操作系统是Google的，都是美国公司。

还有很多公众号翻出当年用U型锁砸车的蔡洋，感慨他的无知和冲动。错啦，媒体没告诉你的是，那年西安反日上街砸车砸店放火，到处都是警车，而那些警车全是日本车。“热血上头”的人群呼啦啦地绕过一辆接一辆日本产警车，就跟没看见一样，直奔市民的车和店而去。连韩国和香港的店都被连累砸了，警车没事儿。你说蔡洋那么爱国，他会拿U型锁砸一辆丰田警车吗？我担保他不会，哪怕警车浑身上下写满了“日货”两个字，他也不会“无知和冲动”，如果是军车那就更不会了，他只会说这军车省油又漂亮。

我总是觉得，现在网上交流成本很高。一些人愿意看我的文章，是因为我说话直截了当。国家鼓励爱国，但这是有条件的。不要上街，万一忍不住了，别超过三天，情况实在特殊的话，也千万别超过五天。老网民都知道，却不给新人传授经验，不好。爱国最推荐的方式就是在网上喷，用口水淹没敌人，比如荷兰海牙的仲裁法院判了菲律宾递的案子，我们就喷死苹果和肯德基让他们见识一下。当然，口水到底有没有力量，除了要看攻击对象外，还要看权力愿不愿意出手。有共青团帮忙发帖，赵薇就完蛋了。否则这些口水屁都不是，只能影响卖菲律宾香蕉的淘宝店主——放心，它们不会烂掉，只会换个产地标签卖给你们。同样的事情几个月前发生在俄罗斯，禁止进口的土耳其水果，店主们换了个克罗地亚标签继续卖。

现在真是内容创业的好时代。“一点都不能少”创造了微博转发记录，各路铁血帐号也蹭到了无数10万+。试想，几年前，anticnn还赚不到钱差点关门呢。十几年前新疆划界时，你要想说什么“一点也不能少”，别说转发了，直接喝茶受教育去吧。要搁五十年前，送白龙尾岛加小半个北部湾，送白头山加鸭绿江出海口的时候，你要是胆敢说什么“一点也不能少”，还不得牢底坐穿。我不愿意在此列举那少掉的一条条，一块块，一片片，很没意思，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只是视而不见罢了。

大家这两个月应该被朋友圈的新老谣言刷屏了吧：

菲律宾急了，仲裁法院不敢判！
六十多个国家支持中国立场！
邓小平发话：菲律宾离中国也很近！
中国发朋友圈，一点也不能少！俄国印度点赞！（这标题黑得都伸手不见五指了，可评论一片叫好）
仲裁法庭法官居然全是日本人！
不了解亚洲的欧洲法官能作出什么像样裁决？！
腐败曝光，法官收了菲律宾的钱！
中国南海演习，美国慌神了！
激战告捷，中国击沉华盛顿号航母！

……

管理部门给网络和媒体立了很多规矩，什么造谣转500次拘留啊，造谣多了还拉上央视认罪呢。但所有人都明白，除了某些领域，其他地方随便怎么造谣都行。网民爽了，自己赚了，上头乐了，堪称人人得利。前几天网民造谣不力，官媒还得赤膊上阵。

在这种日子，稍微像点样的自媒体都会对这个话题沉默，有些人养气功夫不好，修炼不够，比如我，前两天实在憋不住，说了两句。不是因为被这些信息骚扰。要避免这些信息对我来说很简单，把长辈们分个组，不看就行了。我不能忍受的是联合国中文官微在那里为这股潮流推波助澜：

对这条微博，我回复说：

今天是中文网络污染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天。联合国中文微博控号者暗示称 1.常设仲裁法院不是正规国际机构。2.1899年建立的常设仲裁法院是1922年建立的常设国际法院外包出去的莆田系。3.1913年建成的和平宫是建设者们为了预知9年后成立的国际法院建造的。

联合国中文微博这段话里有几个错误，仲裁法院权威不次于国际法院，“莆田系”来指代仲裁法院不妥。和平宫系为仲裁法院建造，而非国际法院。两者都是“租客”，国际法院和仲裁法院一样，每年都须缴纳款项，而并非什么“捐款”。之后它又发了几条莫名其妙的微博，什么仲裁法院不隶属联合国，和国际法院无关等等（都是完全没有靶子的废话）。然而这一系列的微博，用意很明显，就是贬低仲裁法院，由联合国中文官微发表，匪夷所思。

我发表那几条回复之后，当然炸锅了。跑过来骂几句的可以理解。但有些人非得写长文，说什么莆田系不代表不正规无信誉云云，瞪大眼睛，愣是装作看不见充斥着“野鸡法院”、“草台班子”、“冒牌机构”的各种评论与媒体报道。对此我只能摇头，有话不肯直说，交流成本太高。还有些人反驳说，关键问题不在于法院有没有权威，而是它到底能不能判，判了有没有效力。这些问题我不愿回答，媒体上专家们说得云山雾绕的，不用去听，你拿着海洋法公约仔细读一遍，都有很明确的答案，真正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接受这些答案。我相信问这些问题的人连判决都没有看过，他们只对表态感兴趣。

有人觉得真伪不重要，大家就是图个乐子，贬低敌人，相互打气。反正国际法是个“软法”，无强制力，不执行就是废纸一张，武力才是一切。这话有正确的地方，置之不理别人拿你没办法，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成本”。与几十年前不同，时代已经变了，新的国际秩序和规范逐步形成，使用武力的代价越来越大。我可以预言一下：中国依然会选择谈判，谈判结果与判决结果不会有多大差异。

联合国的中国政府雇员们写个微博，改点网页，配合一下宣传，有什么看不惯的呢？因为信息污染。中文网络上的信息污染已经很严重了，人的正确判断，建立在准确信息之上。无知只能导致被煽动时的极度自负，与被现实击碎时的极度自卑。这是中国几十年来吃过无数亏之后的金玉良言。以前，微博上还有各国严肃媒体的中文版，给大家提供参考，现在删的删封的封，所剩无几。以前，凤凰卫视还能提供一些过线的资讯，现在已经自我审查到与其它门户与电视台毫无二致。原本它们还能起到一些破除信息污染的作用，现在都被舆论一律的追求压倒了。现在，联合国的中方人员也这么干，中文网络还剩几分可信信息呢？

目前的网络氛围，已经糟糕到连今日头条这个著名的谣言集散地的管理人员都发文表示担忧的地步。自媒体选择战场，不停投喂假消息，吸引那些期待天天被假消息喂饱的粉丝，这些粉丝带来的利益又令自媒体欲罢不能，真消息不能报，怕触怒粉丝，假消息喂得越多越停不下来，如同吸毒一般。这深刻诠释了什么叫自欺欺人、饮鸩止渴。有些人觉得，平头老百姓，信谣无所谓。只要能制定和执行国家政策的高层不信就行了嘛，他们还有内参呢。其实，正好相反，高层掌权者同样是信息污染的重要受害者。这个今后再专文详述。

《走向共和》中，慈禧看完义和团的神功表演，感慨“民气可用”。“刀枪不入是假的，可那一条条精壮的汉子是真的呀”。她完全没有预料到，满清官方提携、鼓励与默许这群谣言神棍活动，会对社会造成有多大的危害。朝廷奏折是假的，社会舆论是假的，连人们的态度都是假的。个个喊着“扶清灭洋”，实则男盗女娼。演习时刀枪不入，上阵一溃千里。汉子们再精壮又有什么用呢？在这个大舞台下，每个人都是精致的爱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