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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案律师访谈四:陈有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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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2-24-2016 15:44: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大案律师访谈四:陈有西(王林案/小河案/夏俊峰案/雷洋案

Original 2016-10-14 ellemen.com ELLEMEN睿士




离开体制,当了十多年律师后,陈有西被戴上了类似这样的帽子:维稳律师、骑墙派、保皇派律师。陈有西则自认,他是在代表民权的基础上,为公权清洗面孔。他先后代理了李庄案、夏俊峰案,以及当下关注度相当高的雷洋案,声名与质疑之下,竭尽全力在民权与公权之间保持平衡。

和欧美相比,中国的律师行业显得格外簇新,且鱼龙混杂。在观察其众生相时,最绕不开的便是陈有西。他代表了中国律师的大多数,在追求正义的同时,不得不与体制保持着微妙的关系。我们以陈有西先生作为本周“大案律师访谈”系列的收尾,故事到此为止,水依然很深。


>>从李庄到雷洋

在前往杭州见陈有西之前,我们收到他的短信:“在杭州东站乘地铁三号线至武林广场,我的车来接你们。”陈的老朋友,曾经在《南方周末》任职的杨海鹏却表示担心,“有西此时不应该接受采访”。

此时离雷洋案正式立案已经过去三个月。作为雷洋一方的辩护律师,陈有西每一次发声都会引来极大的关注。就在见面前一天,微信朋友圈里一篇他的访谈因为涉及雷洋案而被删除了。
“其他律师说雷洋案会被立即删除,为什么我的文章传了三个小时之后才删?因为我说的话都在法律、事实和证据的基础上,是不给社会造成混乱的。”陈有西并不以为然。而令杨海鹏担心的,并不仅指发声一事,更在于陈有西微妙的处境。

陈有西决定接手雷洋案,是因为他意识到这将成为一个标志性案件。5月12日接到案子当天 ,他正在柳州处理一个120亿元人民币的破产案,无法立即飞往北京。他先从自己位于上海的律所抽调了五名律师,前往案发现场调查取证。不同于一些习惯单打独斗的律师,管理着350名律师的陈有西习惯调兵遣将。

需要调查雷洋的手机通话记录,他就派出曾经在警察系统工作的律师,雷洋的尸检结果出来了,他又为团队配上两个出身法医系统的律师。“这就是排兵布阵,不是一个人在办案,是一个专门的办案组。”陈有西的律师集团共设有18个部门,“比法院还齐全。”他笑道。

然而,在到达北京的第一晚,律师们就发现住所附近有人盯梢 。一位出身公检法系统的女律师不免感到紧张,陈有西却照平常行事,为的是告诉对方,自己处事端正。然而,即使在第一时间整理出了报案书的思路,并及时收集了二十多份证据,让陈有西真正感到放松的时刻却是6月1日,雷洋案正式立案那天。“一些老百姓因上访而死掉之后,赔几十万就平息了。中国老百姓被弄死,把警察抓起来非常难。所以雷洋案一立案,我就成功了。”

陈有西认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是将两位警察的罪名由“玩忽职守”确定为“故意犯罪”。

尽管态度坚决,陈有西并不是“死磕派律师”,虽然他不止一次将自己置身于对抗公权力的处境。不过,这一处境的微妙并不在于他的姿态决绝与否,而在于他所站的位置。从2009年代理李庄案至今,陈有西一直在鸡蛋与墙的中间摇摆。一位曾经与陈有西相熟,如今分道扬镳的律师认为,陈有西“价值观不恒定”,没能保持好平衡,另一位同样与陈有西决裂的律师则认为没保持好平衡的结果是“两头的车都有可能撞倒他”。

陈有西不认同这些观点,他认为自己是在代表民权的基础上,为公权清洗面孔,“就像看到一个美女很喜欢,看到她脸脏了要帮她洗干净 ”。比如雷洋案,陈有西认为自己的作用是帮助公安系统剔除害群之马。

由于偏居杭州,在谈及重要案件时,陈有西总自称“外省律师 ”。他创立的律师集团却名为“京衡”,英文被直译为“Capital Equity”,“京”为首府,“衡”为衡平、公正。京衡旗下的律所设在上海、宁波、台州等地,陈有西还计划将集团往海外发展,不久前,他还出国考察了一家等待收购的律所。然而,京衡至今没有在北京设点。

“有时候,外省律师反而能办一些让京城律师缩手缩脚的大案。”陈有西说。他第一次引起全国公众关注的就是李庄案。那时,他下海执业已有十年,京衡也已在他的带领下发展成江浙一带名气颇大,主打商业诉讼的律师集团。原本安居一隅的陈有西读到《中国青年报》一篇针对李庄的文章,立刻发表文章驳斥。此后,他便以决绝的态度和谙熟政治的特长加入了李庄的辩护队伍,接连在网络上发表了《论律师》、《论打黑》和《论智库》三文,站在政治与当下法治环境的高度,深层次地分析李庄案的背景以及中国律师所处的大环境,成为李庄案第一季中的领军人物。

在《论律师》一文中,陈有西犀利地指出《刑法》第306条的负面作用并点出中国律师的处境:“这种法律规定要求上‘抗辩’ 平等、与法律权利上的实际不平等,使中国律师永远是公权力的绵羊,不做绵羊就必然做齑粉。李庄可能不是一个好律师,但他做了齑粉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因为中国现在的法律制度,和落后陈旧的法律观念。”引来一片击节称赞。

七年后,陈有西接受雷洋案,舆论的风向却变了。由于陈有西退出了李庄案第二季,在“小河案”中被认为采取了消极对抗的姿态,并代理了李某某案与王林案,在一部分公众眼里,他成了向公权力妥协的律师。“我考虑到五毛会攻击我,什么热点案子都有你陈有西 。但是我不要名,因为我已经很有名了,我也不要钱,我的介入是免费的。”陈有西说。

不过,即使代理了雷洋案,陈有西并没有因此减少自己的行程,他手头依然有十几个案子,并受邀出席演讲与颁奖典礼,每个月三分之二时间在出差。和不少企业家一样,陈有西的办公室一侧也设有卧室,方便他随时休息。

陈有西办公室挂着的对联中,有一句“妙手著文章”。对他而言,辩护的过程就像写一篇文章,需要谋篇布局,梳理思路。他决定接手雷洋案也因为此案是一个全新的题目,“李某某案找我的时候已经是第四批律师了,前面证据调查的时机全部丧失了,李双江找到我,我也坚决不介入。雷洋案是从一开始就找到我,是很干净的一张白纸,我就一步一个脚印地把真相揭开。”

陈有西似乎尤其偏爱这种从无到有的过程,比如他在上海的办公室——这栋上海虹桥板块的商务楼最顶端的两层已经被他买下——窗外还是一大片废墟,远处的一家高级酒店还未封顶。 2003年,京衡律师事务所初创时,杭州的这个办公地点也是被他整层买下的。那时,宝石山麓的这栋写字楼像个巨怪,孤独地立在一片农田中间。陈有西背着买楼的巨额贷款,带着三名律师和一名前台,用看似唐吉坷德的方式开始征战。

>>卢俊义还是宋江

陈有西出生在浙江宁海,长期生活在杭州。杭州原本是有城墙的,元朝以前有二十一座,到明朝减至十座。后因沪杭铁路等现代化建设,城墙们被逐渐拆除。就在G20开始前一个月,倒塌了的城墙似乎被重建了起来——陈有西的助理告诉我们,此时的杭州不仅易出难入,全城连一把剪刀都很难买到。

陈有西不以为然,他从来都在墙下生存,只是先内后外而已——当律师之前,他是司法体制内的公务员,当律师之后,他又站到了体制的对立面。

从陈有西的青少年岁月来看,他对体制的迷恋不难解释。出生宁海农户的少年,天资聪慧却困顿于贫穷,1977年恢复高考后立即以优异成绩考取杭州大学(如今的浙江大学)中文系。因为贫穷,他大学四年里能做的只有发奋读书,独来独往。他自尊心极强,同学好心递来的饭票总是被无情拒绝。

1982年大学一毕业,陈有西就被纳入浙江省后备干部,进入省公安厅工作。1984年第一次被派到基层,职位就是宁海县文化广播电视局副局长,当时他只有29岁。

调回省公安厅之后,陈有西以一年一升的速度迅速成为袁芳烈的机要秘书,当袁芳烈进入省高级人民法院任院长时,他也随之进入了法院系统。此时,他依然保持节俭的生活习惯,因为做饭舍不得用油,被儿子抱怨“爸做的菜总是怪味道”。

上世纪90年代末,因为一次风波,已经升至正处级,并希望在40岁之前升至正厅级的陈有西不得不辞去了体制内的工作。他主动摘下乌纱帽,下海创办律所。他毫不忌讳地说,当时心理的落差极大,“以前当高级法院院长秘书,去县城,都有县长在门口等着见我,吃饭都坐在重要的位置。当了律师,门卫都可以拦住我,书记员都可以训我。”

这种落差对一个对仕途颇有抱负的人而言,无疑是个严重的打击。从李庄案时期路走来,杨海鹏是为数不多的,依然与陈有西交好的朋友之一。两人都曾经卷入政治漩涡,也都经历过赞美与诟病,并认为政治永远不会远离自己。

杨海鹏讲述了一件真人真事:一个同样因为仕途受挫下海经营律所的律师,尽管也取得了成功,却始终不能平复挫败感。最终这位律师得了精神病,有时告诉朋友自己入选中央候补委员,有时称自己在指挥“嫦娥”登月。

相对而言,陈有西的精神状态一直是清醒的,亢奋的。不过,摘下乌纱帽不代表远离体制。当了十多年律师之后,陈有西被戴上了更多帽子:维稳律师、骑墙派、保皇党律师。

这些称呼都来自于陈有西与体制的良好关系,以及他本人身上无法遮掩的体制气息——在京衡位于上海的分所,一面墙上贴满了律师们的照片,有党员身份的律师还被特意标了出来。“我们还是优秀党支部。”陈有西说。

他也从不否认自己擅长与体制打交道。“因为我是一个帮助划船的人,不是一个在船上凿洞的人,我不推墙,我帮助砌墙,所以官方就不会把我当敌人。”在“小河案”中,陈有西就清楚地表达了自己对体制内正能量的盼望。“确实我现在出去,公检法对我很尊重,知道这个律师不乱来的,这个律师的每句话背后都是有证据支撑的。我打电话过去约见面,别的律师可能不见面,我去就说好好好,你过来吧,我们正想认识你。”

雷洋案发生后不久,曾经传出雷洋参与调查常州校园毒跑道事件,以及雷洋是国家发改委干部等不实传言。对此,陈有西也积极辟谣,“主动帮昌平公安解围,同时也保护了家属的权益”。

媒体人石扉客曾与陈有西交好,并在陈的首肯下撰文《论陈有西》,称陈的京衡集团“带着强烈的体制风格:机关单位所具备的体制形式,京衡所基本具备。京衡所经常组织学习主任讲话,会有像模像样的年度总结工作报告,团队活动也多带有鲜明的体制特色。”《论陈有西》一文发表后,陈有西与石扉客的朋友关系也随之终结。

关于陈有西,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以十分积极的姿态拥抱着一些在中国法制史上留下深刻印记的案件。例如李庄案、夏俊峰案以及如今的雷洋案。陈有西的客户还包括饱受争议的“大师”王林和李某某。

在《论陈有西》中,石扉客明确指出,在李庄案前后,陈有西身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此之前,他就像浙江土员外卢俊义,专注本土商业诉讼,闷声发大财。自此以后,卢俊义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及时雨宋公明。”

陈有西却不喜欢被比作“宋公明”,尽管他在公权力的要求下退出了李庄案第二季。“李庄案的时候,北京有些律师希望我成为死磕派的领袖,办个NGO。就是拉起一支律师队伍和公权力叫板,我当场就说你们想错了,我只是守护法律的公平正义 。”

能够用陈有西的方式守护法律的人,必须拥有高超的政治水平。陈有西一直感到遗憾的是,老家宁海从未出过真正的“智库”。

而事实上,颇受明太祖朱元璋赏识,担任过明惠帝老师的方孝孺正是宁海人。陈有西公开表示不欣赏方孝孺,因其在靖难之变后不会审时度势降于朱棣,不仅本人遭腰斩,还被连诛十族。

“李庄案的不少律师当时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英雄啊,获得了很多的荣誉,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大律师,敢和公权力公开叫板,陈有西是不敢的,是做宋江的,希望被招安的。实际证明,我现在还是在起作用,还是在维护民权和人权,为弱势群体呼喊,他们不但保护不了别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把家人、助理给害了。”

李庄案之后的“小河案”几乎成了陈有西的一次绝交之旅,他从此与不少因李庄案团结起来的律师们分道扬镳。

参与过李庄案的另一位著名律师在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中这样评价陈有西:“如果招安了他,(他的同龄人将治国),未必一定会办好他的共和宪政,因为陈这一代人,在底线上,或许还是国在家上,集体在个人之上的价值取向(这未必错),对以保证个人权利为核心的宪政民主,或许立场将有冲突。”

>>荆棘与鲜花

陈有西认为,当下的中国律师遇到了一个好时代。“从1980年只有2000名律师到现在29.7万名,是一个大发展的时代,中国现在有二百六十多部法律,八百多条行政法规,九千多条地方性法规。公检法司是代表国家在解读这些法律,只有律师是代表民权在解读这些法律。立法立得越多,法律人的地位越高。上万个法律法规的存在,你的地位自然就提高了。”

但是,在为刺杀城管的小贩夏俊峰辩护时,陈有西却失败了。2013年9月25日,夏俊峰被执行死刑。陈有西是从记者的电话里得知消息的,他心情沉闷,沉默了一整天,甚至没有接听夏俊峰妻子张晶的电话。

从舆论来看,理性者并没有将夏俊峰的死亡单独归罪于陈有西,陈也认为夏的死亡“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是权利上的不平等造成的。

陈有西今年61岁,在对未来的规划中,他认为自己有回到体制的可能。他的理想之一是做到最高人民法院的大法官,从而结束这种权利的不对等的状态。

在李庄案三段论的最后一篇《论智库》中,陈有西写道:“远方的人看过来,有时比山中人更清楚全局。”凭却李庄案一战成名之后,也有智库团向陈有西发出邀请。陈有西如此回应:“我是一个草根,还是和他们保持距离。”

而拒绝之后,陈有西依然奋战在辩护一线,他认为一线需要自己,但事实是,他也离不开一线。“也因为是处女地的拓荒者,你也会发现遍地的荆棘,非常痛苦,总有枝枝蔓蔓会勾住你。”

大案律师访谈往期回顾:
大案律师访谈一:朱明勇(贵州小河案/张氏叔侄/马廷新案)
大案律师访谈二:李肖霖(刘晓庆案/徐炳松案/高勤荣案/宋留根案)
大案律师访谈三:张起淮(伊春空难/马航失踪案/李某某案/王宝强离婚案)


撰文:赵颖 摄影:肖南
编辑:蔡晓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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